錢老三被當眾枷號示眾的衝擊波,在南城千戶所這潭深水中持續蕩漾了數日。沈煉那間原本備受輕視的狹小值房,如今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籠罩,經過其門口的腳步聲都下意識地放輕了幾分。敬畏與好奇交織的目光,時常從各個角落悄然投來。
值房內,氣氛亦悄然轉變。以往那種散漫、揣測、甚至略帶抵觸的情緒,被一種小心翼翼的緊繃和隱約的期待所取代。李石頭做事更加雷厲風行,張猛操練隊員時吼聲愈發渾厚,趙小刀打聽消息的腳步輕快了許多,連劉五的眼神都少了些閃躲。
他們親眼見證了新總旗言出法隨的雷霆手段,也分潤了其賞罰分明的切實好處。一種模糊的共識開始形成:跟隨這位年輕的上官,或許前程艱難,但若真能做出成績,回報亦將超乎想象。
沈煉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變化。立威與分化隻是手段,絕非目的。他的目標,是將這支成分複雜、良莠不齊的小隊,淬煉成一把真正鋒利、指哪打哪的尖刀。而一把好刀,不僅需要堅硬的材質,更需要精準的鍛造之法。
這日清晨,點卯過後,沈煉並未如往常般立刻分派巡務或外差。他讓李石頭將值房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關緊,示意幾人圍攏到那張修補過的舊木桌旁。
桌上,攤開著幾樣新奇的事物。
最顯眼的是一疊裁剪整齊、質地粗糙的毛邊紙,用麻繩粗略地裝訂成幾個小冊子。冊子封麵空白,內裡卻用炭筆畫滿了整齊的橫線格子,分成了不同的區塊。
旁邊是幾個用厚實油紙仔細糊成的巴掌大小的方袋,袋口穿著細麻繩,可以收緊。還有一小捆削得尖細的炭條,以及一塊表麵磨得光滑的木片,上麵似乎還刻著些細小的刻度。
張猛、趙小刀等人麵麵相覷,不知總旗大人又要弄什麼玄虛。隻有李石頭似乎提前知曉些什麼,眼神中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
沈煉拿起一本冊子,指尖點著封麵:“自今日起,此物,人手一冊。名為——《現場勘察錄》。”
“《現場勘察錄》?”趙小刀小聲重複,一臉茫然。
“不錯。”沈煉翻開冊子,指著那些畫好的格子,“凡我小隊出勤,無論案件大小,現場情形,皆需按此格式,即刻記錄在案。”
他的手指劃過不同的區塊:“此處,記錄事發時辰、地點、天氣、光線。此處,繪製現場簡易方位圖,標注門窗、器物、屍身、血跡、痕跡所在。此處,記錄在場人姓名、身份、口述概要。此處,記錄所見異常之物、之痕、之味。此處,留作存疑及後續查證所思。”
他語速平穩,條理清晰,仿佛在陳述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張猛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小小的格子,甕聲甕氣道:“大人……這……打架抓人,還要先畫畫記數?”在他過往的經驗裡,辦案無非是衝上去拿人,若遇抵抗便刀劍說話,哪來這許多繁瑣步驟?
沈煉看他一眼,並不動氣:“張猛,你力能扛鼎,一人能敵三五匪類。但若匪類匿於暗處,施放冷箭,你待如何?”
“自是格擋反擊,揪出賊子!”張猛毫不猶豫。
“若賊子一擊便走,無蹤無影呢?你如何向百戶大人稟報?憑何線索追查?隻說‘有一賊子,放了一記冷箭,跑了’?”沈煉追問。
張猛語塞,黑臉微紅:“這……”
“若有此錄,”沈煉將冊子推到他麵前,“你便可記下:冷箭來向大致方位、箭杆製式材質、箭羽顏色形狀、賊子逃竄時可能踩踏的泥地留下何種鞋印、甚至空氣中是否殘留特殊火藥氣味……這些,皆是線索。無數線索交織,便能編織成網,讓那賊子無所遁形。”
他目光掃過所有人:“辦案如同廝殺,光有蠻力,不過一勇之夫。須知‘廟算多者勝’。這記錄,便是‘廟算’之基。細節,往往決定成敗,甚至生死。”
一番話,將看似繁瑣的記錄與實戰生死聯係起來,頓時讓張猛等武夫出身的人神色肅然了不少。
趙小刀眨巴著眼睛,機靈地問道:“大人,那這些線索……比如賊人掉落的頭發絲、碎布片、或者泥土渣子,怎麼弄回來?總不能用手抓吧?”
“問得好。”沈煉拿起一個油紙袋,“此物,名為‘證物袋’。”
他演示著將袋口繩索鬆開、放入一小片碎紙、再收緊袋口的過程:“凡現場發現可能關聯案情的細微之物,皆以此袋分裝,袋外需以炭筆標明拾取位置、時間。如此,可防汙損混淆,更利保存查驗。”
“物證袋……倒是便宜又實用。”趙小刀嘀咕著,已然開始琢磨這玩意的好處。
接著,沈煉又拿起炭筆和刻有簡易刻度的木片:“炭筆書寫,不怕水浸,可塗改。木尺用以丈量痕跡長短、深淺、距離。皆乃輔助記錄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