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門血案的“了結”,如同一盆冰水,澆熄了京城街麵上所有關於此事的議論。長風鏢局的替罪羊或已人頭落地,或已踏上流放苦途;振威鏢局的遺屬捧著那份沉甸甸的、帶著無形封口費的撫恤銀兩,在悲痛與茫然中選擇了沉默;漕運碼頭的船隻依舊千帆競渡,將南方的糧米與賦稅源源不斷輸入帝都,仿佛從未有過錢老六其人與那批消失的“紅貨”;鎮北將軍府的馬車依舊在長街上招搖過市,李崇義的笑聲依舊在各大酒樓賭坊間回蕩,肆無忌憚。
表麵看去,波瀾不驚,一切如舊。
但這平靜,卻如同一張被強行拉平、掩蓋了深坑的油布,每一步踏上去,都能感到其下令人不安的虛浮與空洞。
北鎮撫司值房內,沈煉的身影在燭火映照下,顯得愈發孤峭冷硬。白日裡同僚那些或探究、或憐憫、或輕蔑的目光,已被他儘數摒於門外。他臉上的疲憊依舊,但那疲憊之下,卻是一種淬火後的冰冷堅硬。
案頭,那份官樣文章的結案卷宗早已歸檔封存。取而代之的,是幾份看似毫不相乾的文書——近期漕船失竊案的零星記錄、九邊軍鎮物資調配的邸報摘要、甚至是一些關於塞外異動捕風捉影的密探傳聞。
他的目光在這些看似雜亂的信息間緩緩掃過,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規律而沉悶的輕響。
白日裡,他借巡查之便,去了一趟漕運司的檔房。表麵是核對一樁無關緊要的舊案,實則,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飛快地過濾著那些被允許查閱的、浩如煙海的漕運記錄。在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他發現了一處微小的、幾乎完美的塗改痕跡——關於那批曾被趙啟明下屬標注為“蘇鬆常白糧”的船隻,其離港時的實際吃水深度,與抵達通州倉廩後核驗的記錄,存在一個難以解釋的細微偏差。
吃水更深,意味著載重更大。但核驗記錄卻顯示“損耗正常”。
那多出來的重量,是什麼?
是那批“紅貨”?
他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劉威瀕死前的嘶吼:“……有官……滅口!”以及錢老六指甲縫中那不尋常的暗藍色絲絮——那顏色,他後來憶起,與北邊某些部落貴族喜愛的、一種極其昂貴的靛藍染絨頗為相似。
李崇義……鎮北將軍……邊軍……
趙啟明……漕運……神秘的“紅貨”……
吃水很深的漕船……可能流向北方的昂貴染絨……邊境不寧的傳聞……
這些支離破碎的線索,如同黑暗中漂浮的螢火,在他冷靜到極致的思維中,開始緩慢地、危險地靠近、拚接。
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推測,逐漸浮出水麵:
那批引發血案的“紅貨”,恐怕絕非尋常財貨。能讓鎮北將軍府庶子不惜親自下場威脅錦衣衛,能讓漕運司參政冒險滅口做局,其背後牽扯的利益,足以動搖邊關,甚至……通敵?!
是軍械?是朝廷嚴控的禁運物資?還是……與境外勢力交易的巨額金銀?!
無論哪一種,都意味著一個遠超江湖仇殺的、足以抄家滅族的驚天陰謀!
沈煉的脊梁陡然竄起一股寒意,但隨之而來的,並非恐懼,而是一種極度壓抑的、冰冷的憤怒。他感覺自己仿佛無意中撬動了巨獸巢穴的一塊石頭,窺見了其下深不見底的、蠕動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證據,他需要確鑿的證據。而此刻,他手中的線索,如同風中殘燭,微弱且隨時可能熄滅。
他站起身,再次確認值房門窗緊閉。然後,他移開那個沉重的檔案櫃,小心翼翼地撬開地磚,取出了那個深埋的油綢袋。他沒有將其中的密寫文檔取出,而是將其再次密封,外層裹上防潮的蠟紙,放入一個嬰兒拳頭大小、厚壁中空的錫製藥丸內,嚴密封口。
隨後,他換上一身夜行衣,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北鎮撫司。
他沒有去任何已知的安全屋,也沒有去找裴綸。而是憑借著對京城每一條暗巷、每一處廢棄宅邸的熟悉,七拐八繞,最終來到南城一處早已荒廢多年的前朝織造局的遺址。這裡斷壁殘垣,荒草叢生,野貓穿梭,人跡罕至。
他在一處半塌的、爬滿枯藤的磚窯最深處,撬開一塊鬆動的磚石,將錫丸深埋進去,再將一切恢複原狀,不留一絲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悄然離去。
證據,已被他藏於絕對安全之處。這不再是退路,而是……火種。一顆或許永遠沒有機會點燃,但一旦點燃,便將焚毀一切的複仇與真相的火種。
返回值房時,已是後半夜。寒意深重,露水打濕了他的肩頭。
他推開值房的門,腳步卻猛地一頓。
房間內,一切如常。燭火搖曳,公文堆積。
但在那跳躍的光影邊緣,靠近門扉的陰影裡,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仿佛是從牆壁本身滲透出來的一般,靜靜地倚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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