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王府失竊案的卷宗,已蓋上北鎮撫司的朱紅大印,歸檔入庫。衙署內的喧囂與緊張,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消散在繁瑣的日常公務之中。表麵的秩序已然恢複,但在那平靜的水麵之下,一股更加隱秘、更加堅韌的暗流,正悄然重新彙聚、湧動。沈煉深知,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南城,暗巷深處,夜。
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燒酒、餿腐食物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腥臊氣味混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濁流。汙水沿著坑窪不平的石板路肆意橫流,反射著兩側破敗屋簷下零星懸掛的、昏黃如豆的燈籠幽光。這裡是京城光鮮表皮下的腐肉,是見不得光的交易與亡命之徒的溫床。
趙小刀裹著一件油漬麻花、散發著濃重魚腥味的舊棉襖,蹲在一個賣熱氣騰騰、但來源可疑的羊雜湯的攤子旁。他縮著脖子,雙手攏在袖子裡,眼睛半眯著,看似在打盹,實則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夜梟,敏銳地捕捉著周遭每一絲異常的動靜和對話。
他的幾個最得力的手下,也已化整為零,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賭坊後院的喧囂、鬼市入口的陰影、乃至一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低級暗娼館的簾幕後。沈煉的新指令清晰而堅決:追蹤那特殊的黑衣料子,但方式必須徹底轉變。
不能再碰“瑞福祥”皇商那條敏感且極易暴露的明線。趙小刀動用了父親留下的、埋藏更深、更為隱秘,也更為危險的關係網——一些遊走在律法邊緣、甚至本身就是龐大走私鏈條一環的“影子掮客”。通過層層疊疊、絕不直接接觸的中間人,他小心翼翼地放出風去:有來自江南的神秘豪商身份經過多重偽裝),不惜重金,尋求一種產自海外或采用特殊異域秘法織造的頂級黑色料子。要求極其苛刻:質地必須冰涼滑韌,觸感獨特,色澤需沉黯如夜,在微弱光線下近乎隱形。報酬豐厚到令人咋舌,但必須見到實物樣本,或提供確鑿無誤的源頭信息。
這是一步險棋。如此打探,極易驚動料子的真正擁有者或其虎視眈眈的對手。在一次極其隱秘的接頭中,趙小刀壓低聲音,向沈煉表達了深切的憂慮:“大人,這般動作,動靜太大,萬一被成國公府的眼線嗅到味道……”
沈煉沉默片刻,昏暗中,他的眼神冷靜得如同深潭寒水。他隻回了三個字,字字千鈞:
“慢。穩。隱。”
他進一步解釋道:“這不是衝鋒陷陣,追求速戰速決。而是要像最耐心的蜘蛛,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編織一張大網。不指望立刻網住大魚,而是要布下無數眼線,讓任何與這料子相關的風吹草動,都難以逃脫我們的感知。信息的點滴積累,遠勝於一次冒險的突擊。”
與此同時,另一條更需耐心的線索也悄然鋪開:盯緊那些服務於頂級權貴府邸、卻身處最底層的漿洗婦、縫補匠。這些人身份卑微,如同螻蟻,卻能接觸到府邸主人最貼身的衣物,知曉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是一座尚未被充分挖掘的信息富礦。趙小刀的人,開始有選擇地、極其謹慎地接觸其中一些看似老實巴交、卻又對主家心存怨懟或生活困頓之人,以幫工介紹、遠房親戚求助等名義,旁敲側擊地打聽,是否見過類似質地特殊、非同尋常的黑色衣物。
城南陋巷,蘇芷晴工作間。
與外界的汙濁喧囂截然不同,這裡靜謐得隻能聽見自鳴鐘規律的滴答聲,以及蘇芷晴調整高倍水晶顯微鏡時,金屬部件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哢噠”聲。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草藥清香和舊紙張特有的氣味。
那片至關重要的黑衣料碎片,被極其小心地繃在一個特製的紫檀木框架上,置於光線經過精心調配的顯微鏡下。蘇芷晴的檢驗,已進入了一個更為精微、更需要超凡耐心和敏銳洞察力的階段。她不再滿足於宏觀的織法和染料分析,而是將注意力投向那些可能承載著關鍵信息的、微不足道的“痕跡”。
她取來一柄用最上等白金打造、刃口薄如蟬翼的微型刮刀,屏住呼吸,以近乎繡花般的精準和輕柔,小心翼翼地從布料經緯交錯的縫隙中,刮取那些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附著物——可能是使用者活動環境中帶來的特殊塵土微粒,可能是汗液乾涸後留下的微量鹽堿結晶,甚至可能是極其細微的皮膚碎屑。
將這些珍貴如金的微量樣本,置於打磨得光滑如鏡的透明水晶載片上,滴上一滴她根據古籍秘方自行調配的特殊試劑,然後凝神靜氣,透過鏡片,仔細觀察其產生的極其微妙的化學反應——顏色的細微變化、沉澱物的形態……試圖從中解讀出使用者可能的活動地域、飲食習慣的偏好,甚至是某種獨特的體味特征。
她甚至動用了一套精巧的機械裝置,模擬出不同程度的摩擦、拉伸和彎折,在另一塊同樣材質的樣品上製造出可控的磨損痕跡,然後將原件上的每一處磨損,與模擬結果進行毫厘不差的對比,逆向推斷衣物主人在行動中最常使用的發力方式、習慣性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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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工作,繁瑣、枯燥,且希望渺茫,如同在浩瀚沙海中尋找一粒特定的金沙。但蘇芷晴心靜如水,目光專注。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這個微觀的宇宙之中。她知道,任何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發現,都可能成為撬動整個迷局的關鍵支點。她的堅持,不僅源於對沈煉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與承諾,更源於一種深入骨髓的、對未知真相孜孜以求的學者本能。
關於“黑牙陳”陳三那已然中斷的過去,另一場更為考驗耐心的“考古”式挖掘,也在不同的角落悄然進行。
趙小刀手下那些最擅長與人打交道、能迅速取得信任的緹騎,換上了與目標人物身份相符的粗布衣裳,懷揣著精心編造的身份和說辭,開始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大海撈針般的“尋訪”。
有人找到了“黑牙陳”年輕時在通州碼頭扛大包時認識的一個老工頭,提著一壺最便宜的燒刀子和一包油乎乎的豬頭肉,坐在滿是汙穢的草席上,聽老人用漏風的嘴巴,絮絮叨叨地回憶當年那個“牙口黑黃、身子精瘦但手腳還算利索”的瘦高個青年,試圖從那些模糊而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捕捉一絲不同尋常的過往。
有人幾經周折,尋訪到“黑牙陳”一個早已斷絕往來、遠嫁到京郊大興縣的遠房表妹,假扮成從老家來的、多年未聯係的親戚,帶著些土特產,借著敘舊的名頭,拐彎抹角地套問陳三祖上是否出過什麼“有本事”或“惹過大禍”的人物,或者他早年是否經曆過什麼重大變故。
甚至,有人費儘心力,找到了當年和陳三一起在城南一家早已倒閉的“永順”綢緞莊當過學徒、如今已改行開了間豆腐坊的師兄,借著買豆腐的由頭,在彌漫著豆腥氣的作坊裡“無意間”提起陳三,唏噓感慨其最終走上歪路,試圖挖掘出他性格形成過程中的關鍵節點,或是早年是否接觸過什麼改變其命運的特殊人物或事件。
這些工作,進展緩慢得令人心焦,且收獲的絕大多數信息都雜亂無章、互相矛盾,甚至毫無價值。就像在一條早已乾涸的河床上撿拾鵝卵石,大多數平凡無奇,但誰也無法斷言,下一枚會不會是蘊藏著玉質的璞石。趙小刀定期將整理後的、看似瑣碎無用的信息彙總報給沈煉。沈煉從不顯露出絲毫急躁,隻是靜靜地聆聽,偶爾會針對某個極其細微的、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追問一句。
他深知,對人脈過往的深挖,比拚的不是速度,而是極致的耐心和敏銳的直覺。“黑牙陳”雖已身死,但他走過的路、接觸過的人、經曆的事,就像散落在時間塵埃中的拚圖碎片,需要用時間和耐心去一一拾起、擦拭、辨認。或許,某一段被遺忘的屈辱經曆,某一個早已失聯的舊相識,就能意外地串聯起一條指向幕後黑手的、被忽略的線索。
三條暗線,如同三股細弱卻執著的泉眼,在無人察覺的黑暗地底悄然湧流。一條指向物質的源頭,依靠的是對地下世界的滲透與利益的驅動;一條挖掘技術的痕跡,依賴的是極致的精密與科學的洞察;一條追溯人事的關聯,憑借的是對人性的把握與時間的沉澱。
沒有刀光劍影的激烈碰撞,沒有疾風驟雨式的正麵交鋒。有的隻是日複一日的等待、觀察、分析、甄彆,以及在漫長黑暗中堅守的孤獨與信念。這是一種更為煎熬、卻也更為堅實的調查方式。它考驗的不僅是勇氣與忠誠,更是極致的耐心、精湛的專業技藝、以及麵對無儘未知和巨大風險時,那顆依然能保持冷靜與希望的心臟。
暗線,已然重燃。
火光雖微,卻執著地照亮著通往真相的、漫長而崎嶇的夜路。沈煉和他的團隊,如同最堅韌的夜行者,在深沉的黑暗中,默然前行,每一步都踏得無比謹慎,卻又無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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