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不知何時變得急促起來,嗚咽著掠過衙署高聳的屋脊,卷起簷角殘存的枯葉,發出沙沙的、如同無數細碎腳步般的聲響。值房內,那盞孤燈的燈焰被從窗縫鑽入的冷風吹得劇烈搖曳,在牆壁上投下明明滅滅、動蕩不安的光影。
沈煉那句低沉的話語,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寂靜的空氣中漾開一圈圈沉重的漣漪後,緩緩沉底,留下更深沉的寂靜。
蘇芷晴依舊靜立在他身後,沒有說話。但她纖細的肩背,卻微微繃緊了一些。她聽懂了沈煉話語中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也感受到了那份幾乎要壓垮人的、對未知風暴的預感。她隻是將目光,更加堅定地落在沈煉那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的背影上。
良久,沈煉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燈光下,他的臉色因連日殫精竭慮而顯得有些蒼白,眼窩深陷,布滿了血絲。但那雙眼睛,卻如同被寒泉洗過一般,褪去了之前的迷茫與沉重,散發出一種近乎冰冷的、銳利如鷹隼般的清醒與決絕。他的目光,越過蘇芷晴,仿佛穿透了值房的牆壁,投向了更遙遠、更不可測的黑暗深處。
他抬起右手,指尖依舊捏著那片用細棉布包裹的黑色衣料碎片。他將碎片舉到眼前,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月光和室內搖曳的燈火,仔細地端詳著。那冰涼滑韌的觸感,透過棉布,清晰地傳入他的指尖,如同一條毒蛇的鱗片,帶著致命的寒意。
“芷晴,”沈煉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是淬過冰,“你看這片料子。”
蘇芷晴微微上前半步,目光落在碎片上。她自然認得此物,深知其來曆。
“它來自江南,”沈煉繼續說道,語氣平緩,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蘇州織造,頂尖的工藝,本應是貢入大內,賞賜勳貴的稀罕物。觸手冰涼,堅韌異常,據說摻有西域冰蠶絲,可避水耐火。”他的指尖輕輕摩挲著布料的邊緣,“可是,它卻穿在了那些來去無蹤、殺人如麻的刺客身上。穿著它的人,潛入郡王府,盜走禦賜之物,而後被滅口。這料子,便成了他們留下的、幾乎唯一的痕跡。”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案幾上那幾張零散的、記錄著李石頭聽來傳聞的紙條。紙條上的字跡潦草而瑣碎,卻觸目驚心。
“你再看看這些,”沈煉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引而不發的驚雷之勢,“海外番商,佛郎機人?倭人?打扮奇特,不遠萬裡,泛海而來。他們出現在我們的港口,”他的手指虛點著紙條,“不是為了收購絲綢瓷器,不是求購茶葉香料。他們暗中重金尋求的,是什麼?是‘古老的機關圖紙’!是‘精密的兵器鍛造圖譜’!是前朝可能已經失傳的工藝技術記錄!”
他的目光再次抬起,緊緊看向蘇芷晴,眼神中燃燒著冷靜的火焰:“芷晴,你告訴我,這些番商,求購這些不能吃、不能穿,卻關乎軍國利器、社稷安危的核心技藝,是為了什麼?是為了裝飾他們的宮殿?還是為了……武裝他們的戰船利炮,窺伺我大明萬裡海疆?!”
蘇芷晴的呼吸微微一滯。她雖然不直接參與外事,但憑借其聰慧和對器物技術的敏感,立刻意識到了這其中的可怕之處。她的臉色,也瞬間變得凝重無比。
沈煉不再需要她的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衣料碎片,雙手負於身後,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他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愈發挺拔,卻也愈發孤獨。
“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他緩緩吟出這句古語,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在寂靜的值房內回蕩。
“我現在懷疑,”沈煉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我們一直以來追查的,眼前所見的這一切——永嘉郡王府的失竊,成國公府的殺機,鄭同知的權謀,甚至這黑衣料子,這海外番商的詭異舉動——都不過是……”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吸入這暗夜中所有的寒冷與沉重,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道:
“都不過是那真正風暴,在遙遠海外醞釀時,其邊緣的一絲觸須,蔓延到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所攪動起的漣漪!”
“真正的狂風巨浪,滔天風暴,其核心,根本就不在京城!”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決然,“而在那波詭雲譎、茫茫無際的大海之上!我們看到的,隻是那座巨大冰山,浮出水麵那微不足道的一角!”
“一張網,”沈煉閉上眼,仿佛在勾勒那可怕的圖景,“一張龐大到超乎想象的黑網,正以海外為根基,通過某些我們尚未完全看清的渠道或許是‘貢船’,或許是官商勾結),將其觸角深入我朝腹地。他們可能在進行著數額驚人的走私,可能在進行著危害社稷的技術竊取,可能在與某些包藏禍心的權貴勾結……其圖謀,恐怕早已超出了簡單的爭權奪利,而是……動搖國本!”
值房內,一片死寂。隻有沈煉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窗外愈發淒厲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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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芷晴靜靜地聽著,她的臉上已沒有了擔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沈煉相似的、麵對巨大危機時的冷靜與堅定。她知道,沈煉這番話,並非危言聳聽,而是基於無數線索碎片,經過極度縝密的推理後,得出的最接近真相的可怕結論。
沈煉重新睜開眼,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蘇芷晴身上。這一次,他的眼神中,除了凝重與決絕,更多了一份近乎托付的深意。
“芷晴,”他的聲音緩和下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接下來的路,恐怕會比我們之前走過的任何一段,都要艱難十倍、百倍。”他環顧了一下這間熟悉的值房,目光仿佛穿透牆壁,看到了趙小刀、張猛等生死與共的弟兄,“我們要麵對的敵人,可能不再僅僅是某個權貴,某個殺手組織。我們要麵對的,可能是盤根錯節的官場保護傘,是遠遁海外的亡命之徒,是擁有堅船利炮的異域勢力……是遠超我們想象的龐然大物。”
他的話語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直麵現實的清醒,和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
“但是,”沈煉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冷冽的弧度,“既然我們已經看到了這冰山一角,既然我們已經嗅到了這風暴來臨前的氣息……”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我們就彆無選擇。”
“調查的方向,必須調整。”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必須將目光,從這京城的方寸之地,投向更深遠、更危險的地方。江南織造、市舶司、海外貿易、番商動向……這些,將成為我們下一步需要重點探尋的迷霧之地。哪怕前路是龍潭虎穴,是刀山火海,我們也必須去闖一闖!”
蘇芷晴迎著他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沒有言語,但一切儘在不言中。
就在這時——
轟隆隆……
一陣沉悶的、仿佛來自遙遠天際的滾雷聲,隱隱約約地傳了進來。那雷聲並不響亮,卻帶著一種積蓄已久的、令人心悸的威勢,仿佛在預示著某種不可阻擋的巨變即將來臨。
沈煉與蘇芷晴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窗外。
夜色,深沉如墨。
遠方的天際,烏雲低垂,看不到一絲星光。
隻有那悶雷的餘音,還在天地間緩緩回蕩。
兩人並肩立於窗前,身影被搖曳的燭光投射在牆壁上,拉得很長很長,仿佛兩艘在暴風雨來臨前的黑暗海麵上,即將揚帆起航、駛向未知深淵的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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