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地間最是沉寂黑暗之時。
康陵,這座安葬著大行皇帝靈柩的皇家陵寢,在初冬的寒夜裡,如同一頭蟄伏於京畿西北蒼茫山巒間的巨大石獸,沉默而森嚴。依山而建的神道、碑亭、明樓、寶頂,在稀薄的星光下勾勒出模糊而威嚴的輪廓,唯有巡更守陵兵丁手中偶爾晃過的氣死風燈,如同鬼火般,在料峭寒風中劃出短暫而微弱的光痕,旋即又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陵區核心,供奉著先帝神位與眾多珍貴祭器的享殿,此刻卻罕見地燈火通明。殿宇飛簷下懸掛的白色宮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將雕梁畫棟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平添幾分詭譎。沉重的殿門緊閉,隔絕了外界凜冽的寒氣,也隔絕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殿內,氣氛莊重得近乎凝固。一股混合著陳年香燭、冷冽石材和淡淡黴味的特殊氣息彌漫在空氣中。十餘盞青銅仙鶴燭台分立兩側,燭火跳躍,映照出殿內肅穆的陳設和一群神情緊繃的人影。
這是十年一次的大規模維護與祭器清點之日。由欽天監選派的兩名官員、內府營造司的四名頂尖老工匠,以及永陵本身的掌印太監和數名心腹小太監組成的隊伍,已在此忙碌了半夜。他們的動作極其輕緩謹慎,生怕驚擾了此間的安寧。每一次擦拭、每一次清點、每一次記錄,都伴隨著屏息般的寂靜,隻有軟布拂過器物表麵的細微聲響,以及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
隊伍最前方,負責清點最核心區域祭器的,是內府營造司資格最老、眼力最毒的工匠頭領,姓胡,人稱“胡一手”。年近六旬的胡一手,鬢發已斑白,背微微佝偂,但一雙眼睛在燭光下卻依然銳利如鷹。他正小心翼翼地從紫檀木鏤空托架上,捧起一件器物。
此物,便是享殿鎮殿之寶,先帝大行時特旨陪葬於此的“九龍捧日”青玉璧。
玉璧直徑約一尺,厚不及寸,通體由一整塊極品和田青玉雕琢而成。玉質溫潤細膩,色澤沉靜如深潭之水。璧麵浮雕九條形態各異的螭龍,環繞拱衛著中央一輪圓日,龍身蜿蜒,鱗爪清晰,龍睛以細微的金絲鑲嵌,即便在昏暗光線下,亦隱隱有神光流動。這不僅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品,更承載著“皇權天授、江山永固”的象征意義,是連接凡塵與天聽的神聖之物,地位尊崇無比。
胡一手雙手戴著雪白的細棉手套,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初生嬰兒。他先將玉璧就著燭光細細端詳正麵,手指隔著布料感受著那熟悉的冰涼與滑韌。這是他第三次參與永陵大維護,前兩次,他都曾親手捧過這塊玉璧,對其重量、手感、乃至每一處細微的紋理轉折,都烙印在心。
然而,就在他準備將玉璧翻轉,查驗背麵銘文時,那布滿老繭的指尖觸及璧緣的刹那,胡一手花白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
不對。
一種極其細微、幾乎難以捕捉的異樣感,如同冰冷的蛛絲,瞬間掠過他的心頭。
是重量?似乎比記憶中最精確的感覺,輕了那麼一絲絲,若非他這種擺弄了一輩子珍玩玉石的老手,絕難察覺。是觸感?那玉質的溫潤中,似乎夾雜了一絲不該有的“生澀”,少了些許內蘊的油脂感。還是……溫度?這玉璧握在手中的冰涼,似乎與往年那種沉靜深透的寒意,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差彆。
胡一手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比殿外的寒風更刺骨。他強自鎮定,麵上不動聲色,甚至沒有停下翻轉玉璧的動作,但捧著玉璧的雙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絕不能聲張!陵寢重地,禦賜祭器,稍有差池便是潑天大禍!萬一隻是自己年老感覺遲鈍,貿然說出,驚擾聖器,同樣是重罪!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玉璧背麵也仔細看了一遍,那象征皇權的銘文清晰依舊。然後,他緩緩將玉璧放回托架,動作依舊平穩,但放下時,指尖卻微不可察地在璧緣上多停留了一瞬,再次確認那絲異樣。
“胡師傅,可有何不妥?”站在稍後位置的永陵掌印太監孫公公,是個麵白無須、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監,他敏銳地捕捉到了胡一手那瞬間的凝滯,尖細的嗓音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胡一手身上。欽天監的官員也停下了手中的筆,疑惑地望過來。
胡一手轉過身,臉上擠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老工匠的謹慎笑容,對著孫公公微微躬身:“回公公的話,此璧乃國之重器,老朽不敢有絲毫馬虎。隻是這燭光晃動,老眼昏花,看得不甚真切。可否容老朽取來‘辨玉水’和‘顯微鏡’,再細細查驗一番,以求萬全?”
“辨玉水”是內府秘傳的一種藥水,對不同玉質有輕微的反應差異;“顯微鏡”則是西洋傳入的稀罕物,能放大數十倍觀察細微紋理。胡一手提出用這些工具,合情合理,顯得他做事嚴謹。
孫公公眯著眼打量了胡一手片刻,又看了看那安然置於架上的玉璧,點了點頭:“胡師傅謹慎自是好的,準了。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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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一手如蒙大赦,連忙稱是,快步走向殿角放置工具的木箱。他的背影在眾人注視下略顯匆忙,隻有他自己知道,後襟已被瞬間沁出的冷汗浸濕了一片。
他取來一個紫檀小盒和一支黃銅打造的單筒顯微鏡。再次回到玉璧前時,他的臉色已恢複平靜,但眼神深處卻凝聚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孫公公、欽天監官員,以及幾位靠得近的工匠、太監,都不自覺地圍攏過來,屏息凝神。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燭火劈啪的輕響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胡一手先是用細棉簽蘸取少許無色透明的“辨玉水”,極其小心地塗抹在玉璧邊緣一處不顯眼的位置。眾人瞪大眼睛看著,隻見那藥水在玉璧表麵緩緩暈開,卻沒有出現記憶中應有的、極其細微的淡青色熒光反應,反而像是水滴落在致密的瓷器上,幾乎毫無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