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卷著槐花香撞進相府後巷,陳默蹲在青石板上,用舊布仔細擦拭一把鏽跡斑斑的菜刀。
刀身映出他的臉,眉峰還是當年入贅時的清瘦,眼底卻沒了從前的隱忍,像一潭被春風揉碎的靜水。
“先生又在擦這把破刀?”
竹簾被掀起,蘇清漪的墨色官服掃過門檻。
她腰間掛著首輔玉牌,發間卻仍彆著陳默初來那年送的木簪——那是他用劈柴剩下的邊角料刻的,如今漆色早褪得斑駁。
陳默抬頭笑:“當年在灶房劈柴,這刀剁過三十擔老白菜幫子。”他指尖撫過刀刃缺口,“那時候總想著,等哪天能握更鋒利的刀,劈開這滿朝陰雲。”
蘇清漪在他身側蹲下,官靴沾了巷口的新泥。
她望著刀上自己的倒影,喉結動了動:“昨日早朝,戶部遞來新製的《均田法》抄本。程雪帶著龍脈司的人跑了十七個州,把民氣運數具象成了黃冊上的墨筆數字。”她伸手碰了碰陳默的手背,“他們說,這是‘製度的氣數’。”
“該來的。”陳默將菜刀收入木匣,抬眼時正見柳如煙晃著監察院的鎏金腰牌跨進來。
她今日沒穿紅裙,換了身素青襦裙,發間卻彆著枚銀質蝶簪——那是陳默用影閣刺客的斷劍熔鑄的。
“最後一批貪墨軍糧的蛀蟲審完了。”柳如煙拋來個小瓷瓶,裡麵裝著半瓶黑血,“三法司的人說,這是用‘聽心散’審出來的實供。現在的獄卒,不用我親自提審,也能把犯人熬得竹筒倒豆子。”她蹲下來,指尖戳了戳木匣,“您當年教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們倒是學了十成。”
巷外傳來銅鈴響,程雪抱著一摞竹冊跨進來。
她褪去了龍脈監察官的玄色大氅,隻穿月白中單,發間插著根竹簪——是陳默在終南山腳隨手折的。
“民氣司的《運數觀測則例》定了。”她把竹冊攤開,上麵密密麻麻記著“糧價漲三分,民怨增兩成”“修渠十裡,民心旺五分”的算式,“往後不用我盯著,地方官每月遞來的黃冊,算盤算算就能看出問題。”
最後進來的是沈歸舟。
他換下了守碑人的粗布麻衣,穿了身洗得發白的青衫,懷裡抱著塊半人高的石碑。
碑麵刻著“天下為公”四個大字,是陳默三年前在祖祠前親手鑿的。
“祖祠的小子們說,往後每月初一,要把新立的律法刻在碑側。”他將石碑輕輕放下,“老輩的規矩沒丟,新製的章法也有了地方存。”
陳默站起身,拍了拍褲腳的灰。
巷口的老槐樹沙沙作響,漏下的光斑落在四人身上——蘇清漪的官服,柳如煙的素裙,程雪的竹冊,沈歸舟的石碑,都鍍上了層暖金。
“還記得三年前在邊關?”他望著槐樹的枝椏,像是在說給風聽,“那時候我帶著死士夜襲敵營,人人都覺得‘陳默在,軍心在’。後來打退北戎,你們問我要什麼賞賜,我說‘要你們學會自己打仗’。”
蘇清漪垂眸輕笑:“後來您逼著我在早朝被言官罵了三個月,就為了讓我學會怎麼用《唐律疏議》堵他們的嘴。”
“您讓我把影閣的密探分給三法司,說‘監察不能隻靠影子’。”柳如煙晃了晃銀蝶簪,“現在那些新探子,查起案來比我當年還狠。”
程雪翻著竹冊接話:“龍脈司的小官昨天跟我吵,說‘觀星不如算糧’,您看,他們連我的老本行都敢改。”
沈歸舟摸著石碑笑:“祖祠的守碑人今早來報,說有個莊稼漢非要把自家修水渠的捐銀刻在碑上,說‘這是咱百姓的功勞’。”
陳默望著他們發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初入相府那天。
他蹲在柴房劈柴,蘇清漪隔著窗欞冷著臉說“廢物”,柳如煙的影子在房梁上晃,程雪的龍脈盤在他腳邊吐信子,沈歸舟的祖碑在祠堂落灰。
那時的他,覺得這天下重得像塊壓在胸口的石頭。
“飯熟了。”他突然說。
四人一怔。
陳默指向巷口的小廚房。
不知何時,灶上的陶鍋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白汽裹著米香漫出來,在槐樹下結成霧。
“三年前我教你們做飯。”他走向陶鍋,揭開鍋蓋,米粒在滾水裡漲成半透明的玉,“蘇卿學著火候,柳卿管著作料,程卿看水的運數,沈公守著灶膛的火。那時候你們總說‘沒您在,鍋要糊’。”
他抄起木勺攪了攪,米香更濃了:“可你們看——”他指著陶鍋邊的木架,上麵擺著一排粗瓷碗,“火候表貼在牆上,作料罐標著分量,水瓢刻著刻度。今早我沒燒火,是小廚房的雜役按你們定的規矩煮的。”
蘇清漪忽然紅了眼眶。
她想起昨日在禦書房,小皇帝舉著《均田法》問“陳先生怎麼沒來”,她摸著木簪說“先生教我們自己端碗了”。
柳如煙的銀蝶簪微微發顫。
她想起今早審完最後一個犯人,獄卒舉著《刑訊則例》說“按監察院的規矩,該這麼記”,那語氣像極了當年陳默教她時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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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的竹冊窸窣作響。
她想起龍脈司的小官爭著說“我算的民氣準”,像群搶著交功課的孩子——而她終於能像陳默當年看她那樣,笑著說“再查三遍”。
沈歸舟摸著石碑,指腹蹭過“天下為公”四個刻痕。
他想起祖祠外排著隊的百姓,提著雞蛋、帶著新麥,說“給守碑的爺們加個菜”,而那些小子們紅著臉推拒,像極了當年被他訓著掃碑的自己。
“飯熟了,碗得自己端。”陳默盛了五碗粥,將最大的那碗推給蘇清漪,“首輔要端好天下的碗,監察院要端好規矩的碗,龍脈司要端好民心的碗,守碑人要端好傳承的碗。”他捧起自己那碗,米香裹著熱氣撲在臉上,“至於我——”
他望向巷口的青石路,路的儘頭是城外的山,“去端碗粗茶淡飯,看雲。”
蘇清漪捧碗的手緊了緊,終究沒說挽留的話。
她望著陳默眼角的細紋,想起他在雪夜替她披過的鬥篷,在朝會上替她擋過的彈劾,在她心灰時說過的“你能行”。
如今她終於能摸著心口說:“我能行。”
柳如煙咬著唇笑,銀蝶簪在鬢邊輕顫。
她想起陳默教她“刀要握在明處”時的眼神,想起他說“影閣不該隻有影子”時的堅定。
如今她的監察院門口懸著青銅巨鏡,鏡上刻著“天日昭昭”——比影子更亮的,是人心。
程雪低頭喝了口粥,熱意從喉間漫到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