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信風,帶著一絲燥意,從南方吹來。
風中,隱約夾雜著某種喧鬨,仿佛遠方有無數人正在勞作,夯土的聲音、石料撞擊的聲音,彙成一股奇異的洪流,日夜不休。
陳默沒有在意,隻當是哪個村鎮又在興修水利。
當他踏上南渡鎮熟悉的青石板路時,才赫然發現,那喧鬨的源頭竟近在咫尺。
原本僅容兩人並行的小酒館巷道,竟被拓寬成了能跑馬車的通衢大道。
巷口立著一塊嶄新的梨木牌匾,上麵龍飛鳳舞地刻著三個大字——阿默巷。
陳默腳步一頓,
“呀!是執刀叔叔!執刀叔叔回來了!”
一群玩鬨的孩童率先發現了他,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仰著一張張被曬得黝黑的小臉,七嘴八舌地嚷嚷著。
“叔叔,快給我們講講你是怎麼一個人一把刀,殺穿北蠻十萬大軍的!”
“不對不對,我爹說,阿默叔叔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用嘴皮子就把皇帝說得下跪了!”
陳默聽著這些早已麵目全非的傳說,啞然失笑。
他蹲下身,揉了揉一個孩子的腦袋,溫聲道:“那些故事都是假的。今天叔叔不講殺人,也不講罵人,給你們講個掃院子的事,好不好?”
孩子們愣住了。
陳默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屈辱而壓抑的相府後院。
他緩緩道:“從前啊,有個掃院子的人,他每天都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一片落葉都沒有。彆人都笑他傻,說掃那麼乾淨有什麼用,風一吹,葉子不又落下來了嗎?可他不管,日複一日,就是掃地。後來你們猜怎麼著?”
他頓了頓,看著孩子們好奇的眼睛,輕聲說:“後來,院子乾淨了,路過的人就都願意進來歇歇腳,喝口茶。再後來,來的人越來越多,這院子就成了鎮上最熱鬨的地方。其實啊,這世上的道理都一樣——掃乾淨了,自然就有人來吃飯。”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陳默笑著站起身,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酒館木門。
當晚,他點亮了那盞熟悉的油燈,翻開櫃台上蒙塵的賬本。
賬本前麵記錄的都是些零碎的酒錢菜賬,他一頁頁翻過,直到最後一頁。
他提筆,蘸了蘸墨,在空白的紙頁上寫下了一行字:
“此店,連同後院,一並贈予街尾孤老李嬸,望人間煙火,永不斷絕。”
寫完,他將毛筆輕輕擱下。
次日淩晨,天光未亮,他悄然離去,未帶走一分一毫。
隻在擦拭得鋥亮的櫃台上,留下了一把做工古樸的溫酒壺。
幾乎在陳默背影消失於南渡鎮晨霧中的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京城,一場滔天巨浪,正於新建成的“問政亭”中掀起。
“即日起,廢‘首輔’之號,改為‘議政召集人’。此職,不由一人久居,當由九州十三道,每年輪換推舉!”
蘇清漪一身素色官服,立於亭中,聲音清冷,卻如驚雷炸響在百官耳中。
“不可!萬萬不可!”一名老臣當即跪地,聲淚俱下,“首輔乃國之中樞,一人定,則天下安。若年年輪換,政令朝夕更改,豈不是自亂陣腳,國將不國啊!”
“國無中樞,必生大亂!”“蘇大人,您這是要毀了大周的根基啊!”
驚駭、質疑、怒罵之聲此起彼伏,整個問政亭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蘇清漪靜靜地聽著,直到所有聲音都化作粗重的喘息。
她不發一言,隻是從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冊子,遞給了身旁的書記官。
“此乃《共炊節百姓留言簿》,念。”
書記官一愣,隨即高聲誦讀起來。
“並州張老三留言:希望明年的米價能再便宜一文錢。”
“江南劉家媳婦留言:盼著我家那口子跑船平安,早日回家。”
“南渡鎮王小二留言:希望明年還能在巷口,見到那個會講故事的阿默叔。”
一條條,一句句,皆是柴米油鹽,皆是家長裡短。
沒有一句驚天動地的宏願,卻有一股樸實到令人心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