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曹操十萬大軍進攻涼州天水的前七天,三月的春雨剛歇,孱陵城外的澧水河泛著粼粼波光,岸邊的蘆葦冒出新綠,沾著的水珠順著葉尖滴落,砸在青石板路上,暈開細小的濕痕。作為荊州南郡下轄的小城,孱陵既沒有襄陽的繁華,也沒有江陵的富庶,城牆是夯土壘成的,城門上的木漆早已斑駁,卻因是劉備暫駐之地,多了幾分人氣,城門口的守軍穿著劉表麾下的青灰色鎧甲,雖麵帶倦色,卻仍認真盤查著往來商旅;街頭的小販推著獨輪車,吆喝著“南郡米酒”“荊楚竹編”,聲音裹著雨後的濕潤,飄向巷尾。
唯有城東的驛館後院,氣氛卻透著幾分沉鬱。
劉備身著一襲半舊的藏青色錦袍,腰間束著銅帶,雖已年過四十二,卻依舊身姿挺拔。他站在窗前,望著院中的那棵老樟樹,枝頭的新葉剛展開,卻讓他想起自己顛沛流離的半生,自涿郡起兵,討黃巾、守徐州,如今卻隻能依附劉表,暫居這孱陵小城,連一寸真正屬於自己的疆土都沒有。
“大哥,您都在這兒站大半個時辰了,莫不是又在愁前路?”張飛邁著大步走進來,手裡還提著一隻用油紙包著的烤雞,油星透過油紙滲出來,沾了他滿手,“今日是孱陵三月廟會,街上熱鬨得很,方才我聽小兵說,還有南地的舞姬表演,不如咱們兄弟幾個去逛逛,喝幾杯酒,煩心事暫且拋在腦後!”
關羽緊隨其後,他身著青綠色長袍,麵如重棗,丹鳳眼微眯,撫著長髯道:“三弟所言甚是。大哥自兵敗投奔景升公,駐守這孱陵已近半載,每日操練兵馬、安撫流民,南郡百姓皆念大哥仁德。眼下曹操主力都駐紮在河北,正是咱們養精蓄銳之時,不必過於憂慮。”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吱呀”的木軸轉動聲,眾人回頭望去,隻見馬超坐在一輛特製的木輪椅上,由親兵輕輕推著走進來。他左臂,右腿綁著厚厚的木板,垂在輪椅外側,臉色比半年前剛到孱陵時好了些,卻仍透著幾分蒼白。
“孟起,怎麼不在房裡歇著?”劉備連忙走上前,伸手扶了扶輪椅的扶手,語氣帶著關切。
馬超望著劉備,眼中閃過一絲愧疚,聲音沙啞:“聽聞主公與二位將軍商議事情,我也想來聽聽。隻是……如今我這副模樣,彆說上陣殺敵,連給主公遞把刀都難,倒成了累贅。”他抬手摸了摸左臂上的木板,指尖微微發顫,想起自己當年在涼州率領鐵騎縱橫的日子,再看看如今被困在木輪椅上的處境,忍不住歎了口氣,“若不是在天水一時衝動,也不會落得這般田地,反倒讓主公分心。”“孟起莫要自責。”劉備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誠懇,“當初也是因我默許賈詡的計策,這樣才會造成你現在這個樣子。如今你就安心養傷,待日後咱們拿下疆土,有的是你馳騁的機會。”
趙雲也上前說道:“馬將軍英勇,兄弟們都看在眼裡,待你傷愈,咱們再一同上陣,定能殺得曹軍片甲不留!”
馬超點了點頭,眼中重新燃起幾分光彩,不再多言,隻靜靜坐在輪椅上,聽著幾人商議。
劉備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指節輕輕叩了叩桌案上的地圖,那是荊州與南陽郡的輿圖,孱陵被紅筆圈在南郡東部,而隔著一條漢水的南陽郡,處處標著“曹軍駐守”的小字,唯獨郡治宛城旁,寫著“呂曠、呂翔守,兵三千”。“二弟、三弟,你們可知我為何愁?”劉備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目光落在輿圖上的南陽郡,“我年過四十,空有‘皇叔’之名,卻隻能寄人籬下,守著這孱陵小城。想當初在徐州,雖也曆經波折,卻尚有一城之地;如今倒好,連調兵的權力都受景升公掣肘,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遲早會南下取荊州;劉表坐擁荊襄九郡,卻無爭雄之心,隻願偏安一隅。我若再不振作,恐終其一生,都無法匡扶漢室,愧對先帝!”
說罷,劉備忍不住歎了口氣,眼角泛起一絲紅意。他自起兵以來,身邊有關羽、張飛這樣的生死兄弟,後來又得趙雲、馬超傾心相助,可命運卻總不眷顧,兵敗後一路奔逃,若不是劉表念及同宗之情,收留他在南郡,恐怕早已無容身之地。趙雲端著一壺剛溫好的米酒走進來,見劉備神色落寞,輕聲道:“主公仁德布於天下,去年孱陵遭水災,是主公親自帶人加固河堤,救濟流民,如今城中百姓提起主公,無不稱讚。今日廟會,百姓們都在街頭掛了‘劉皇叔安康’的燈籠,不如主公隨我們去逛逛,也讓百姓們見見您,更顯親近。”
劉備望著趙雲誠懇的眼神,又看了看關羽、張飛期待的表情,連輪椅上的馬超也微微點頭,終究點了點頭:“也罷,今日便隨你們去廟會走走,看看這南郡的百姓。”
四人走出驛館,馬超則由親兵推著木輪椅跟在後麵,街上的熱鬨瞬間湧來,孩童們提著紙糊的燈籠,在人群中穿梭,笑聲清脆;小販們的攤位前圍滿了人,有的在買糖畫,有的在挑布偶;戲台子上正演著《劉邦入漢中》,演劉邦的演員剛一出場,台下便響起陣陣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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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您看!百姓們都念著您的好!”張飛指著戲台子,興奮地喊道,嗓門大得讓周圍人都看了過來。
劉備看著這一幕,心中的鬱結稍稍散去,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走到一個糖畫攤前,見一個穿著補丁衣服的孩童正盯著“關羽偃月刀”形狀的糖畫,便掏出幾枚銅錢,對糖畫師傅說:“給這孩子做一個,再給我來一個‘雙股劍’的。”孩童捧著糖畫,脆生生地喊了聲“謝謝皇叔”,讓劉備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這或許才是自己堅持下去的意義,哪怕隻有一城百姓認可,也不能放棄匡扶漢室的初心。
可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巷口突然傳來一陣爭吵聲,打斷了廟會的熱鬨。
“你這差役怎麼回事?我這筐草藥是要給我爹治病的,你憑什麼扣下?”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帶著哭腔,聽起來格外委屈。
劉備眉頭一皺,朝著巷口走去,關羽、張飛、趙雲緊隨其後,親兵也推著馬超的木輪椅跟了過去。隻見巷口處,兩名身著皂衣的差役正扯著一個女子的竹筐,筐裡的草藥散落在地上,被雨水打濕,顏色變得暗沉。
“小娘子,彆不識好歹!”為首的差役叉著腰,惡狠狠地說,“如今郡府要征調藥材給軍中,你的草藥正好充公,你敢違抗,就是違抗劉皇叔的命令!”“我沒有!我爹還等著這草藥救命呢!”女子哭得更凶了,卻不敢反抗,差役背後是郡府,她一個普通百姓,根本惹不起。
劉備見狀,心中怒火中燒,上前一步大喝:“住手!誰敢假借我的名義欺壓百姓?”
兩名差役回頭見是劉備,頓時嚇得腿軟,他們早就聽說過這位劉皇叔的仁德,也知道他最恨欺壓百姓的人,當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皇叔饒命!我們隻是……隻是奉郡府之命征調藥材,絕不敢欺壓百姓!”
“糊塗!”劉備厲聲說道,“征調藥材當從藥鋪取用,按價付錢,怎可搶奪百姓的救命藥?我駐守孱陵,靠的是百姓的支持,若連百姓的生計都不顧,與曹操的暴政有何區彆?”他轉頭對趙雲說,“子龍,取些銀兩給這位姑娘,再讓驛館的醫官隨她回去,給她父親診治。”
“是,主公。”趙雲立刻應聲,從懷中取出銀兩,遞給女子,又讓人去請醫官。女子接過銀兩,對著劉備連連磕頭:“多謝皇叔!多謝皇叔!”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皇叔仁德,果然名不虛傳!隻是這差役欺壓百姓之事,並非個例,孱陵城中,尚有不少差役借‘征調軍需’之名,克扣百姓糧食、藥材,若不徹底整頓,恐傷了百姓的心,也壞了皇叔的名聲。”劉備循聲望去,隻見人群外站著一名書生,身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腰間懸著一柄舊劍,劍鞘雖有些磨損,卻擦拭得鋥亮;書生麵容清臒,顴骨微高,卻雙目炯炯有神,像藏著星辰,每一次眨眼都透著一股機敏,絕非尋常腐儒可比。那書生見劉備看來,快步走上前,躬身行禮:“在下徐庶,字元直,因避潁川戰亂,流落至南郡,今日恰逢孱陵廟會,本想四處逛逛,卻沒想到能親眼見到皇叔為百姓出頭,實在有幸。”
劉備連忙上前,伸手扶起徐庶,指尖觸到對方微涼的衣袖,心中已生了結交之意,這徐庶不僅敢直言弊端,語氣中更藏著對百姓的關切,絕非趨炎附勢之輩。他笑著拱手道:“元直先生不必多禮。先生能一眼看出孱陵的症結,足見先生心思縝密。方才廟會熱鬨,不如隨備去前麵的茶館坐坐,喝杯熱茶,咱們慢慢聊聊?”徐庶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頷首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張飛、趙雲、關羽見狀,也跟著一同前往,幾人來到街角一家茶館,選了個靠窗的雅間坐下,小二很快端上熱茶,氤氳的水汽模糊了窗外的人聲,讓雅間內多了幾分靜謐。
剛坐下,徐庶便率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感慨:“皇叔,在下久聞您仁義之名,此前在潁川時,便常聽人說您在徐州時‘散糧救民’‘攜民渡江’,隻是一直未能親見。此次路過孱陵,本是為了去荊州拜訪一位舊友,卻忍不住在城外鄉下逛了逛,竟聽到了一首民謠。”
“哦?民謠?”劉備眼中閃過好奇,“不知先生聽到的是什麼民謠?”
“孱陵城,劉皇叔,自到此,民豐足。”徐庶輕聲念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下問過鄉鄰,這首民謠是您駐守孱陵這半年來,百姓慢慢傳唱起來的。您想想,您剛到孱陵時,這裡因水災剛過,百姓食不果腹,城郭殘破;如今不過半年,百姓不僅能吃飽飯,還能編出民謠稱讚您,這份功德,可不是尋常諸侯能做到的。”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劉備:“皇叔您可知,民謠說唱,便是民心所向。您無論是榮是衰,勝是敗,總有百姓念著您的好,當年您從徐州敗退,仍有數千百姓跟著您奔波;如今在孱陵,不過半年便得民心如此。須知,得民心者,距離得天意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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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此言……”劉備猛地站起身,眼眶瞬間紅了。他顛沛半生,從涿郡起兵到如今駐守孱陵,聽過太多奉承之語,也受過太多冷眼嘲諷,卻從未有人像徐庶這樣,用一首民謠、一句“民心所向”,戳中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不等眾人反應,劉備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徐庶麵前,雙手撐地,姿態恭敬得讓一旁的張飛、關羽、趙雲都驚得側目,張飛剛端起的茶杯差點摔在桌上,趙雲連忙起身想去扶,關羽也皺緊眉頭,不明白大哥為何會對一個初識的書生行此大禮。
“大哥!您這是做什麼?”張飛忍不住開口,伸手就要去拉劉備。
“三弟,退下!”劉備卻擺了擺手,聲音帶著幾分顫抖,卻異常堅定。他抬頭望著徐庶,眼中已隱約有淚水打轉:“元直先生方才所言,是劉備此生聽到的最動心的話,卻也如一把利劍,刺穿了劉備這些年的迷茫,我總怕自己能力不足,匡扶漢室無望,可先生說‘民心所向’,讓劉備忽然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並非毫無意義!”
他深吸一口氣,將眼角的淚水拭去,語氣愈發懇切:“劉備不才,今日鬥膽,懇請先生出山,擔當我的軍師!此後劉備行軍打仗、治理城池,皆願聽先生教誨,早晚受教,絕無半分懈怠!”
徐庶見狀,也驚得連忙起身,伸手去扶劉備,語氣帶著幾分慌亂:“皇叔!使不得!使不得啊!在下才識淺陋,不過是略懂些詩書謀略,萬萬當不起‘軍師’之任,更當不起皇叔如此大禮!您快起來,皇叔另請高明吧!”
“先生若不答應,劉備便不起來!”劉備仰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徐庶,聲音帶著幾分哽咽,卻透著一股執拗,“我劉備領兵十多年,從涿郡討黃巾開始,便一直盼望能有先生這樣心懷百姓、胸有韜略的高士相助,朝思暮想,從未停歇!這些年,我身邊有關、張、趙三位兄弟舍命相護,卻始終缺一位能為我指點迷津的軍師,今日能與先生相遇,有如大旱逢甘霖,若先生不肯相助,劉備怕是再也找不到能托付大業之人了!”
說罷,劉備竟真的對著徐庶,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額頭碰到地麵,發出輕微的聲響。
雅間內瞬間安靜下來,隻有窗外傳來的廟會喧鬨聲隱約傳來。張飛、關羽、趙雲看著劉備跪地不起的模樣,眼中滿是動容,他們跟著劉備多年,從未見大哥對誰如此卑微,這份求賢的誠意,足以讓任何人動容。
徐庶站在原地,看著跪地不起的劉備,心中百感交集。他本是因戰亂流落南郡,隻想找個安穩之地避世,卻沒想到會遇到劉備這樣的仁主,既有仁德之心,又有求賢之誠,更有匡扶漢室的誌向,這不正是他一直想輔佐的明主嗎?
許久,徐庶終於長歎一聲,雙膝跪地,對著劉備拱手道:“皇叔如此誠意,庶若再推辭,便是不識時務了!從今日起,庶願為皇叔效犬馬之勞,擔當軍師之任,輔佐皇叔匡扶漢室,共討曹賊,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先生!”劉備大喜過望,連忙起身,雙手扶起徐庶,眼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滑落,卻笑得無比開懷,“有先生相助,劉備如虎添翼!漢室有望,百姓有望了!”
張飛也跟著大笑起來,拍著徐庶的肩膀道:“好!先生肯來,以後咱們兄弟又多了個智囊!看以後誰還敢欺負咱們大哥!”
關羽也撫著長髯,頷首道:“先生有大才,能輔佐大哥,實乃我等之幸。”趙雲、馬超也紛紛向徐庶道賀,雅間內的氣氛瞬間變得熱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