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風沙卷過狼居胥山,刮在臉上如同鈍刀割肉。鐵木真勒馬立於山脊,他的皮袍下擺已被撕裂,甲胄上凝結著暗紫色的血塊。山下,他的蒙古鐵騎——或者說,那些殘存的、還能勉強稱為“騎”的東西——正緩慢地移動著,像一片被踐踏過無數次的枯草。
二十萬控弦之士東征,歸來者不足三萬。活下來的,人也殘了,馬也瘸了,魂也丟了。許多戰士的眼神空茫,即便在風中眯起眼,也像是在凝視另一個世界。他們經曆了太多超越刀劍的恐怖:大地本身裂開嘔吐黑潮,熟悉的戰友突然扭曲成非人之物,而自己揮刀砍殺的,有時竟是昨日還同飲一碗馬奶酒的兄弟。
一種前所未有的虛無感,攥住了鐵木真的心臟。
他一生都在控製。控製馬匹,控製部落,控製戰爭的節奏,控製龐大的帝國機器。他相信天地間有一條鞭子,握在強者手中,抽打出的風聲便是律法。但這一次,魔潮如海,他的鞭子抽打上去,如同抽打雲霧,散開的下一刻又以更恐怖的形態重組。控製與失控的邊界,在哪裡?
他想起國師魯智深坐化前的場景。那胖大和尚盤腿坐在一片狼藉的戰場上,周身無傷,麵色紅潤如熟睡,卻已沒了鼻息。他分明已“死”,可鐵木真卻總覺得下一刻就能聽到他那破鑼嗓子在嚷嚷“嘴裡淡出鳥來”。生與死的邊界,又在哪裡?
還有林衝。那個最終化作一道光照亮寰宇,讓所有人看見自身與他人痛苦如何相連的男人。他存在過嗎?他消散了嗎?鐵木真親眼見他身軀化為晶瑩的塵埃,卻又感覺那雙看透了悲歡離合的眼睛,此刻正映在每一粒風沙之中。真實與幻夢,顯與隱,存與亡……這些界限,莫非隻是漢人所說的“名”?隻是不同的詞彙,劃出的虛假溝壑?
“大汗。”一個沉靜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鐵木真沒有回頭,是木華黎。他最忠誠的將領,此刻左臂空蕩蕩的袖管被風吹得亂舞。
“我們在清點人數,收繳……收繳那些‘異變’的遺物。”木華黎的聲音裡帶著極力壓抑的疲憊與某種恐懼。一些戰士的屍體,甚至活人,在魔潮退去後,身上會析出某種黑色的晶體,觸碰時仿佛能聽到無數人的哀嚎。
鐵木真揮了揮手,示意知道了。他不需要那些數字了。那些數字無法衡量他失去的是什麼。
他損失的不僅是戰士,不僅是馬匹。他損失的是他對這個世界堅硬如鐵的認知。他一直以為世界是他縱馬馳騁的草原,有邊界,有強弱,有可征服和需毀滅的。但現在,草原在他腳下變得虛幻。腳下的土地可能是空的,身邊的戰友可能是假的,連自己的念頭,也許都受著無形之力的撥弄。
他追求的霸業,在這籠罩全球、直指人心的浩劫麵前,意義何在?
他想起林衝化作那渾淪晶體,映照出萬千因果絲線時的景象。他看見蒙古鐵騎的刀鋒,如何通過複雜的鏈條,與一個威尼斯玻璃匠的破產相連;看見他賞賜給功臣的南朝絲綢,如何與西域某個小村莊的饑荒因果交織……征服不再是單純的征服,殺戮也不再是榮耀的殺戮。一切都攪在一起,成了一鍋他無法下咽的濃粥。
“控製……”鐵木真喃喃自語,這個詞變得陌生。
他一直以為的控製,或許隻是更大範圍內的被控製?他隻是順應了某種曆史的潮流,扮演了“征服者”這個角色?就像呂師囊那套可惡的“運動員、裁判員、規則製定者”的理論,他鐵木真,是否也隻是某個看不見的“規則製定者”手中的一枚棋子?
風更冷了。他望著殘存的軍隊,他們像一群迷失的羔羊,而不是狼。
就在這時,他心念微動,似乎感應到什麼。他猛地轉頭,看向身旁空無一物的空氣。
那裡什麼都沒有。
但他卻覺得,魯智深就在那裡,盤腿坐著,咧著嘴對他笑。那笑容裡沒有佛家的慈悲,也沒有莽漢的渾噩,而是一種看穿了“名相”的豁達——生死是名,強弱是名,蒙古大汗也是名。
“國師……”鐵木真輕聲喚道,聲音乾澀。
沒有回應。隻有風聲嗚咽,像是遙遠的超度經文。
他忽然明白了。魯智深坐化了,但並未遠離。正如林衝消散了,卻仿佛無處不在。他們突破了“名”的界限,進入了另一種存在。而他鐵木真,還困在“大汗”、“征服者”、“損失”、“虛無”這些詞彙編織的羅網之中。
他再次看向山下他的軍隊,他的帝國縮小的影子。
舊的羅網已被魔潮撕破。新的羅網是什麼?又或者,能否不再需要羅網?
他不知道。他第一次感到,前方沒有敵人,也沒有道路,隻有一片空無等待著他去定義。
他勒緊馬韁,戰馬不安地踏著蹄子,濺起一片塵土。
“傳令,”他的聲音重新變得穩定,卻注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就地休整。暫不……東歸。”
他需要時間。不是用來舔舐傷口,而是用來思考。思考如何在一個生與死、真實與虛幻、顯與隱的界限都已模糊的世界裡,重新做一個“大汗”。
或者,不再做“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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