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城邊緣,一條窄巷深處,懸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看不清原色的木招牌——“跛腳驢”酒館。還沒推開門,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便混合著熱烘烘的、令人頭暈的劣質葡萄酒酸氣撲麵而來,仿佛隻要在裡麵呼吸五分鐘,理智就會像冰塊一樣融化。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那股氣味更是濃烈得如有實質:腐爛的木頭、餿掉的啤酒、廉價香料的刺鼻味、還有某種似乎是常年不洗的人體與油汙混合的、沉甸甸的、令人作嘔的暖臭。空氣粘稠悶熱,酒氣熏天,燈光昏暗,僅有的幾盞油燈燈苗搖曳,將牆壁上斑駁的汙漬和陰影拉得光怪陸離。
老板是個油膩的胖子,套著一件沾滿不明汙漬的長襟外套和一件油光鋥亮、幾乎能刮下油泥的黑緞子坎肩,領口敞著,露出多毛的胸膛。他的臉像一把多年未開、鏽跡斑斑卻又被手汗反複摩挲而上了油的鐵鎖,麻木而晦暗。最顯眼的是他腳上那雙皮靴,油光發亮,有著誇張的紅色大翻口,此刻正翹在櫃台上,隨著他哼唧的下流小調一晃一晃。
酒館裡擠滿了被生活壓垮的軀殼。一個瘦骨嶙峋、眼窩深陷的男人,正趴在黏糊糊的桌子上,對著一個空酒杯喃喃哭訴:“……她咳著血,還要去給人洗衣服……我那女兒,才十四歲……他們把她帶走了,就為了一塊麵包……莎拉,我的莎拉……”聽他說話的和根本沒在聽的人,都隻是麻木地盯著他,不時爆發出哄堂大笑或粗野的咒罵,仿佛他的悲慘隻是一出拙劣的街頭鬨劇。另一些醉漢相互攙扶著,罵罵咧咧地進出,有的直接癱在長凳上打著鼾,嘴裡無意識地哼著亂七八糟的淫詞豔曲。精神的空虛與生活的墮落,在這裡凝固成了幾乎可以觸摸的實體。
就在這片嘈雜、混亂與麻木的泥沼中,一個身影站了起來,登上一張搖晃的桌子。是維裡阿修斯。他胡子拉碴,袍子破舊,但眼睛卻像兩塊在灰燼中灼燒的炭。
“羅馬的公民們!兄弟們!”他的聲音嘶啞,卻奇異地壓過了喧嘩。
不少人抬起頭,醉眼朦朧地看著他,帶著慣常的看熱鬨的嘲弄。
“看看你們自己!”維裡阿修斯揮舞著手臂,指向周圍,“看看這豬圈一樣的地方!看看你們杯子裡像馬尿一樣的酒!再看看你們自己空洞的眼睛!你們以為這一切是怎麼來的?!”
“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賜予的嗎?!”他怒吼,“不!是我們自己用血汗喂飽了他們!是我們用脊梁撐起了他們的浴場和競技場!”
人群安靜了一些,嘲弄的笑容有些僵硬。
“而現在!”他聲音陡然拔高,充滿憤恨,“他們吃膩了我們的血汗,玩膩了角鬥士的廝殺,又想出了新的樂子——獵巫!”
這個詞讓一些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他們說什麼女巫邪惡?說什麼蠱惑人心?”維裡阿修斯啐了一口,“放屁!我告訴你們,這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對你們這些最普通、最無力反抗的人的再欺淩!再壓榨!”
他猛地指向窗外,仿佛能指向遠方的元老院和皇宮。“那些士兵、那些稅吏!他們憑什麼闖進你們的家?憑的就是一張‘搜查女巫’的紙!他們可以翻亂你可憐的家當,可以搶走你最後一塊黑麵包,可以當著你的麵拖走你的妻子、你的女兒——隻要他們指著她說一句‘她像女巫’!”
酒館裡死寂下來,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油燈燈苗劈啪的輕響。那些醉漢的眼神裡,麻木漸漸被一種恐懼和熟悉的痛苦取代。他們太了解這種欺淩了,隻是換了個名目。
“她們做了什麼?”維裡阿修斯的聲音變得低沉而痛楚,“她們或許隻是懂一點草藥,能幫人接生,或許隻是性格孤僻,不愛說話,或許……隻是長得漂亮,被哪個老爺看上了卻不肯順從!這就是她們的‘巫術’!”
“兄弟們!想想你們的妻子!想想你們的女兒!”他幾乎是懇求地喊道,聲音在渾濁的空氣裡顫抖,“今天我們沉默,讓他們拖走‘彆人’的妻子女兒,明天呢?後天呢?等到他們需要更多的‘女巫’來彰顯他們的功績時,誰會來保護你們的家人?!”
“他們就是要我們害怕!要我們互相猜忌!要我們為了自保,連自己的鄰居都不敢相信!這樣,他們就更容易統治我們,更容易從我們身上剝下最後一層皮!”
他環視著那一張張被苦難和生活刻滿痕跡的臉。“團結起來!我們必須團結起來!不是為了什麼偉大的羅馬,不是為了那些狗屁元老和皇帝!就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的炕頭,保護我們的女人和孩子!守衛我們最後一點像人的日子!”
“告訴他們!我們不是任人宰割的牲口!我們的家,不是他們隨便就能闖進來的獵場!”
維裡阿修斯喘息著,從桌子上跳下來,胸膛劇烈起伏。酒館裡一片死寂,先前哄笑咒罵的人此刻都低下了頭,攥緊了拳頭,或是用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桌上搖曳的油燈,那點昏黃的光,仿佛是他們生命中僅剩的、微弱卻不肯熄滅的東西。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僅僅是惡臭和酒氣,還有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憤怒,以及一絲被喚醒的、久違的、屬於人的尊嚴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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