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後半夜離的碼頭,柴油機悶吼著,犁開墨汁似的江麵,一頭紮進了瞿塘峽的懷抱。
我靠在冰涼的船舷上,看著兩岸黑黢黢的山影子。趙老六跟個樁子似的釘在船頭,手裡攥著他那個扁錫壺,偶爾抿一口,身上那點活氣兒,估計都靠那點辣酒吊著。阿燕在她那堆寶貝器械旁邊,借著盞小燈,一遍遍地檢查著繩索、岩釘,那認真勁兒,跟要給自個兒準備嫁妝似的。馬老二則閒不住,在甲板上東摸摸西看看,嘴裡嘖嘖有聲:“嘿,這馬達,這聲呐,黃老板真是下血本了啊!”
沒人接他話茬。這氣氛,比他娘上墳還肅靜。
我心裡頭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這趟回來,感覺哪哪兒都不對勁。船是好了,人也“專業”了,可我這心裡頭,比上次草台班子勇闖棺材峽時還虛。
也不知道航行了多久,天色蒙蒙亮,江麵上的霧氣還沒散儘。我眯著眼辨認了一下兩岸越來越險峻的山勢,心裡咯噔一下,快到地方了。
我走到船頭,湊到趙老六身邊,壓低聲音:“趙大哥,前麵再拐個彎,就是上次我們遇上‘大漩渦’的地界兒。突然出現,悄沒聲息就把船往裡吸……”
趙老六沒回頭,隻是“嗯”了一聲,表示他在聽。
馬老二耳朵尖,也湊了過來,一臉不信邪:“漩渦?這江上哪個犄角旮旯沒幾個漩渦?我說陳教授,你是不是上次嚇破膽了,看啥都像閻王爺的請帖?”
我懶得跟他爭,隻是盯著前方霧氣繚繞的江麵。心臟不受控製地開始加速,仿佛下一秒那巨大的、能把一切吞噬的黑窟窿就會出現在眼前。
船小心翼翼地拐過了那道如同鬼門關的彎口。
江麵……風平浪靜。
彆說能吞船的大漩渦了,連個像樣的漣漪都沒幾個。渾濁的江水就這麼平鋪直敘地往下遊淌著,偶爾打個旋兒,也溫順得像個小媳婦。預想中的那恐怖吸力,連個影子都沒有。
我愣住了,使勁揉了揉眼睛,扒著船舷探出半個身子往下看。沒錯,平靜得讓人心裡發毛。
“就這?”馬老二嗤笑一聲,拍了拍我肩膀,“陳教授,你說的那個能吞船的大家夥,是不是在家睡回籠覺呢?還是說,您老當初眼花,把洗腳盆看成東海龍宮了?”
我臉上有點掛不住,梗著脖子道:“你懂個錘子!這應該是日子不一樣導致的,就和錢塘江大潮似的,就那幾天才有!”我轉頭對趙老六說,“六爺,那漩渦邊上,還有條裂縫,我們當初就是被崩進去的。裡麵有個天然平台,還有具石棺……”
我把裂縫裡那石棺,還有我那場詭異得跟真的一樣的夢——當然,略去了我吹嗩呐那段,太他媽丟人——揀要緊的說了一遍。“……那地方邪門得很,我們當時魂都嚇飛了,也沒敢開棺,瞅準機會就溜了。”
“石棺都沒敢開?”馬老二的聲音陡然拔高,像被人踩了脖子,“我的陳大教授!您可是吃這碗飯的!棺材擺在麵前都不開,您這是……這是入寶山空手回,抱著金碗要飯吃啊!膽子比耗子還小,你們當初是怎麼有臉下水撈食的?”
他這話像針一樣紮在我肺管子上。我頓時火了:“馬老二,你他媽站著說話不腰疼!那地方是他媽正常地方嗎?岩壁上全是人指甲摳出來的印子!棺材旁邊的嗩呐……”我猛地刹住話頭,差點說漏嘴。
“行了。”趙老六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塊冰砸在地上,瞬間凍住了我和馬老二的爭吵。他眼皮都沒抬,對著馬老二道:“乾活的時候,把嘴閉上。再聒噪,你就遊回去。”
馬老二脖子一縮,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放屁了。趙老六這才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古井無波,卻讓我後麵的話都咽了回去。他也沒追問那裂縫和石棺的具體位置,隻是淡淡道:“繼續走。”
船就這麼沉默地駛過了這片曾經差點要了我們命的水域。我看著那片平靜得過分的江麵,心裡頭像是堵了一團濕棉花。
又行了一段,天色亮堂了些,但霧氣還沒散儘。我辨認著方向,對趙老六說:“六爺,前麵就是‘斷頭灘’了。”
聽到這名兒,馬老二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敢再吭聲。
趙老六對阿燕使了個眼色。
阿燕立刻從她的寶貝箱子裡拿出一台明顯比耗子那電台高級多的軍用電台,接上電源,戴上耳機,開始調試頻率。船艙裡隻剩下電流通過的微弱“嗡嗡”聲和電台旋鈕轉動時細微的“哢噠”聲。
我們都屏住了呼吸,尤其是我。上次就是在這裡,耗子那台破電台收到了那句催命符一樣的日語求救信號,還有那沉重得不像話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