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澀的海風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李易銘乾裂的嘴唇和暴露在外的皮膚上。他每呼吸一次,肺部都傳來火辣辣的痛楚,不僅僅是因為長時間的奔逃和缺水,更因為那股混雜著魚腥、鐵鏽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腐臭氣息,正無情地侵蝕著他疲憊的神經。他踉蹌地走在一條泥濘的土路上,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每一步都在鬆軟的地麵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遠方,一座城市的輪廓在彌漫的晨霧中若隱隱現,那便是提利爾領著名的傭兵之都——米拉格連諾。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逃了多久。時間的概念在無儘的恐懼和絕望中早已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是身後那片沸騰著火焰與哀嚎的海岸,以及一個如同噩夢般的名字——“黑帆”布萊克·巴克隆。
李易銘,這個名字並非他與生俱來。它是一個溫暖的印記,來自一個早已逝去的、慈祥的老人。而他真正的出身,則如同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詛咒,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哈爾·岡西,那座建立在黑曜石與鮮血之上的黑暗精靈城市,巫王馬雷基斯麾下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戮聖地。他是一個棄兒,一個在哈爾·岡西那冷酷無情的社會體係中被視為瑕疵品的存在,隻因他的母親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低階女祭司,而父親……他甚至不知道父親是誰,隻聽說他是哈爾·岡西這座城市的兒子。
記憶的閘門一旦被衝開,那些深埋的、腐臭的過往便會爭先恐後地湧現,帶著令人窒息的寒意。最深刻的,莫過於那個改變他一生的夜晚。
那時他還隻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瘦弱而沉默,如同陰影中的一粒塵埃。哈爾·岡西的夜晚永遠充斥著一種令人不安的躁動,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魔法交織的甜膩氣息。那天,是鮮血凱恩的某個重要祭祀日,整座城市都陷入一種病態的狂熱之中。而作為鮮血女王,大祭司赫莉本的血浴儀式,更是這場狂歡的頂點。
他本不該在那裡。任何雄性,尤其是像他這樣卑微的孤兒,膽敢窺視血浴儀式,下場隻有一個——被當場獻祭,成為凱恩神座下又一個無名的犧牲品。但他被一種莫名的、孩童式的好奇心驅使著,或許還有一絲對那傳說中能賜予永恒青春與無上力量的儀式、以及對赫莉本的絕世容顏的懵懂向往。他利用自己瘦小的身形,像一隻壁虎般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赫莉本神廟的禁地,躲藏在一尊扭曲的凱恩雕像之後。
然後,他看到了。
巨大的青銅釜中,翻滾著猩紅粘稠的液體,那是由無數奴隸和戰俘的鮮血彙聚而成的“聖泉”。赫莉本,這位以殘暴和美貌聞名的鮮血女王,在侍女的簇擁下,赤裸著走入血池。她的肌膚在血光的映照下顯得妖異而蒼白,眼神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當她沉浸在血液中,整個神廟都回蕩起她滿足而扭曲的歎息,以及周圍祭司們狂熱的吟唱。
李易銘瞪大了雙眼,幼小的心靈被眼前血腥而詭異的景象徹底攫住。他看到的不是神聖,不是力量,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惡心。那翻騰的血漿,那些在血池邊緣掙紮、最終被無情推入的奴隸的殘影,赫莉本臉上那混合著痛苦與極樂的表情……這一切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燙進了他的記憶。他感到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
就在那時,赫莉本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那雙如同黑曜石般銳利的眼睛,穿透血霧,徑直鎖定了他的藏身之處。那一刻,李易銘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條毒蛇盯上的青蛙,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個……小耗子?”赫莉本的聲音帶著一絲戲謔的沙啞,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被揪了出來,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周圍的祭司和守衛們臉上露出了嗜血的獰笑。他以為自己死定了,會被當場開膛破肚,或者被扔進那可怕的血池。然而,赫莉本隻是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片刻,那眼神仿佛在審視一件有趣的玩具。
“哈爾·岡西不需要偷窺者,尤其是軟弱的雄性。”她的聲音冰冷,“但今天凱恩神高興,我給你一個機會。滾出我的視線,滾出哈爾·岡西,永遠不要回來。如果你能活下來,那是凱恩的恩賜,如果你死了,那是你應得的命運。”
他被粗暴地拖走,沒有食物,沒有水,被一艘前往未知海域的奴隸船像垃圾一樣扔在了甲板的角落。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那艘充斥著絕望與死亡氣息的船上活下來的,或許是孩童本能的求生欲,或許是赫莉本那句話中最後一絲“恩賜”起了作用。船在一次風暴中偏離了航向,最終在震旦的海岸擱淺。大部分奴隸和船員都死了,他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被衝上了一片陌生的沙灘。
饑餓、寒冷、恐懼,以及對那片血色記憶的不斷回放,幾乎將他徹底摧毀。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追隨那些同船的亡魂而去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他模糊的視線中。那是一個須發皆白,麵容和善的震旦老人,穿著樸素的絲綢長袍,身後跟著幾個同樣裝束的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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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發現了他,這個衣不蔽體、渾身是傷、說著古怪語言的異族孩童。他沒有像李易銘在哈爾·岡西見慣了的那樣露出厭惡或殘忍的表情,眼中反而流露出一絲憐憫。老人將他帶回了海港城市——海褀城,給了他食物、乾淨的衣服,並為他延醫救治。
在最初的幾個月裡,李易銘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赫莉本血浴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夜夜在他夢中重現。他害怕鮮血,害怕紅色,甚至害怕那些關心他的人。但老商人,那位名叫李德海的善人,卻用他那如春雨般溫和的耐心,一點點融化了李易銘心中的堅冰。
李德海沒有深究他的來曆,隻是給了他一個新的名字——李易銘,寓意著改變命運,銘記新生。他教他震旦的語言,教他讀書寫字,教他經商的道理,甚至還教他一些簡單的防身技巧——那是一套震旦特有的,講究以巧破力的拳法,雖然李易銘學得並不精通,卻也讓他擁有了比同齡人更敏捷的身手。
在海褀城的歲月,是李易銘生命中難得的平靜時光。他逐漸從過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雖然那些記憶永遠無法抹去,但他學會了將其深埋心底。他將李德海視作真正的親人,而李德海也待他如己出,彌補了他從未體驗過的父愛。
然而,好景不長。在李易銘十八歲那年,李德海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中溘然長逝。臨終前,老人將自己畢生經營的商隊和不多的積蓄全部托付給了李易銘,並囑咐他,若有機會,去看看西方的世界,那裡有不同的風景和機遇。
李易銘繼承了商隊。他不是一個天生的商人,但他勤奮、細心,並且從李德海那裡學到了足夠的經驗。他帶領著商隊,沿著古老的“長牙之路”,在震旦的城鎮與西方的邊境之間往返貿易。這條路充滿了艱險,不僅有惡劣的自然環境,還有各種劫掠者——哥布林、獸人、以及那些墮落的人類強盜。但李易銘憑借著謹慎和一點點運氣,以及從養父那裡學來的圓滑,倒也勉強維持著商隊的運作。他甚至還從一個落魄的震旦工匠手中,用低廉的價格購得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連發手弩,自帶一個小型彈夾,可以快速上弦射擊,這成了他防身的重要武器。
這次,他的目標是矮人的海上要塞——巴拉克·海門關。他聽說那裡的矮人對震旦的絲綢和瓷器有著濃厚的興趣,而他也希望能從矮人那裡購得一些精良的金屬製品。商隊規模不大,隻有十幾輛大車,雇傭了二十多名護衛,大多是些經驗豐富但酬勞不高的老兵。
旅途的前半段還算順利。他們穿過了世界邊緣山脈的幾處隘口,避開了一些小規模的綠皮部落。然而,當他們抵達巴拉克·海門關外的海岸線,準備等待入關許可時,災難降臨了。
那天,海麵上起了濃霧。正當商隊成員們在臨時營地裡生火做飯,討論著進城後的交易時,淒厲的號角聲突然撕裂了平靜。濃霧中,一艘艘造型猙獰的黑色戰艦如同幽靈般顯現,船首雕刻著各種扭曲可怖的海怪,船帆上則印著一個巨大的、滴血的黑色船錨——那是臭名昭著的淒涼海岸海盜,“黑帆”布萊克·巴克隆的旗幟!
李易銘的心臟瞬間沉到了穀底。他聽說過布萊克·巴克隆的凶名,那是一個比尋常海盜更加殘忍無情的掠奪者,據說他與黑暗精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甚至有人說他本身就流淌著黑暗精靈的血液。
戰鬥幾乎沒有任何懸念。海盜們如同潮水般湧上岸,他們裝備精良,配合默契,而且充滿了嗜血的狂熱。商隊的護衛們雖然奮力抵抗,但在這些經驗豐富的海上屠夫麵前,如同螳臂當車。慘叫聲、兵器碰撞聲、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交織成一曲絕望的交響樂。
李易銘沒有參與戰鬥。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在這種規模的衝突中,他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和手弩根本派不上用場。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保護商隊最重要的財物——那幾箱最貴重的絲綢和幾件他準備用來打通關節的玉器。他指揮著幾個忠心的夥計,試圖將這些東西藏匿起來,或者至少帶走一部分。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海盜頭目,注意到了他們的行動。他獰笑著,揮舞著一把沾滿血跡的彎刀,帶著幾個手下衝了過來。
“小崽子們,想把好東西藏到哪裡去啊?”刀疤臉的聲音如同破鑼般刺耳。
夥計們驚恐地四散奔逃,隻有李易銘,被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麵對絕境時的冷靜或者說是麻木)所支配,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連發手弩。
“咻!咻!咻!”三支弩箭成品字形射出。
他沒有瞄準要害。自從那次偷看赫莉本血浴之後,他對直接致命的攻擊方式就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排斥。他更傾向於讓敵人流血,大量的流血,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宣泄他內心深處對那片血色海洋的恐懼。同時,黑暗精靈的捕奴習慣也刻在了他的血統裡。三支弩箭分彆射中了刀疤臉的雙臂和一條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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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痛讓刀疤臉發出野獸般的咆哮,但他並未倒下,反而更加凶狠地撲了過來。李易銘知道自己沒有第二次射擊的機會了,他扔掉手弩,轉身就跑。他沒有回頭去看那些散落在地的財物,也沒有去看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夥計和護衛。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
他沿著海岸線狂奔,海盜們的叫囂聲和垂死者的哀嚎聲如同催命的鼓點在他身後緊追不舍。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隻知道肺像要炸開一樣,雙腿也幾乎失去了知覺。就在他以為自己快要力竭倒下的時候,他看到了一艘被遺棄在淺灘的小漁船。
沒有絲毫猶豫,他用儘最後的力氣將小船推入海中,胡亂地劃動著船槳,向著茫茫大海逃去。他不敢回頭,生怕看到布萊克·巴克隆的黑帆追上來。
在海上漂流了不知多久,食物和淡水很快就耗儘了。饑餓、口渴、日曬雨淋,以及對未來的絕望,幾乎要將他吞噬。就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他看到了一艘懸掛著提利爾雙尾美人魚旗幟的商船。
他獲救了。船上的商人聽聞了他的遭遇,對巴拉克·海門關外發生的海盜劫掠事件表示了震驚和憤慨儘管李易銘覺得他們更多的是慶幸自己沒有遇到)。他們給了他一些食物和水,並同意以他身上最後一點碎銀子為代價,將他帶到他們的目的地——提利爾領的米拉格連諾。
這就是他此刻站在這裡的原因。衣衫襤褸,身無分文,心中充滿了對過去的苦澀和對未來的茫然。商隊沒了,財富沒了,那些跟隨他多年的夥計們也大多凶多吉少。他又一次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但他活下來了。
這是最重要的。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這是李德海教給他的,也是他從哈爾·岡西那殘酷的生存法則中領悟到的。
晨霧漸漸散去,米拉格連諾那高聳的城牆和錯落有致的塔樓在晨曦中顯露出清晰的輪廓。城市的喧囂聲也隱約傳來,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與他身後那片死寂的海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李易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將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從肺中排出,換上一點帶有希望的新鮮空氣。他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脊背,那雙因長期在震旦生活而略顯柔和的深色眼眸中,閃過一絲與他黑暗精靈血統相符的堅韌。
過去的已經過去,無論多麼恐怖,多麼不堪。他必須擺脫那些陰影,無論是哈爾·岡西的血腥記憶,還是剛剛經曆的慘痛失敗。他需要一個新的開始,一個新的生活。
“米拉格連諾……”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在品嘗一個陌生的果實。這裡是傭兵之都,是冒險者的天堂,也是一個充滿機遇與危險的地方。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在這裡找到一條活路。
生存的承諾,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他要活下去,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不辜負養父李德海的期望。擺脫過去的承諾,如同一個沉重的枷鎖,他必須努力掙脫。尋找新生活的承諾,則是驅動他邁開腳步的唯一動力。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帶著東方風格的短褂,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然後,他邁開腳步,朝著那座矗立在晨光中的城市走去。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加堅定。沸騰之海的幸存者,必須在新的港灣,找到屬於自己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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