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凝滯的，帶著千萬年岩石的冰冷氣息，混雜著鐵鏽、火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綠皮的陳年惡臭。這裡是卡拉克·銅山堡下方的山底洞窟，一條龐大、複雜、如同巨人糾結腸道的地下網絡。在矮人語中，它被稱為“先祖之脊”，是連接著世界邊緣山脈諸多矮人要塞的生命線。但此刻，這條古老的通道不再是商隊和信使的安全走廊，而是變成了絞肉機般的血腥戰場。
提利爾王國第一軍團第三團的士兵，赫克托，感覺自己的肺像是被兩塊濕冷的石頭擠壓著。他和其他幾十名弟兄擠在一條僅容三人並行的狹窄坑道裡，手中的長矛幾乎要戳到前麵戰友的後背。他們唯一的照明，來自於每隔十步插在岩壁上的火把，跳躍的火焰將他們緊張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扯成張牙舞爪的怪物。
“保持安靜！聽從號令！”連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在狹窄的坑道中回蕩，顯得沉悶而壓抑。
赫克托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嘗到了一股石屑的味道。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進入這該死的地下了。第一次，他們雄心勃勃，以為可以像在地麵上一樣，依靠數量和衝擊力撕開矮人的防線。結果，他們在第一個轉角就撞上了一堵由盾牌和胡須組成的鋼鐵之牆。矮人甚至不需要揮動斧頭，僅僅是憑借陣型的力量，就將他們的先鋒部隊像擠壓水果一樣活活擠死在坑道裡。撤退時，他們身後還響起了鐵龍手炮那震耳欲聾的轟鳴，每一聲都代表著一名戰友被轟成碎片。
第二次，他們學聰明了，由阿麗莎王後麾下的黑暗精靈打頭陣。那些敏捷的、如同鬼魅的精靈戰士確實給矮人造成了一些麻煩，他們用淬毒的弩矢從黑暗中射擊，甚至有幾個女巫精靈試圖用咒語製造混亂。但矮人似乎對這種環境下的戰鬥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他們迅速封閉了幾個關鍵岔路口，用堅固的石塊和鐵門將坑道分割成一個個死亡陷阱。黑暗精靈的突襲最終變成了一場代價高昂的消耗戰。
而這一次，是第三次。指揮部下達了新的命令：不求突破，隻求“施壓”。他們被告知，他們的任務是在這條名為“先祖之脊”的主坑道中持續發動攻擊，吸引並牽製矮人的主力，為阿麗莎王後的“毒刃”部隊在其他更隱秘的通道中創造機會。
赫克托不懂什麼“施壓”，他隻知道，他又要去麵對那些沉默、堅韌、如同岩石般不可動搖的矮人了。
“前進！”
命令傳來，隊伍開始緩慢地向前蠕動。鐵甲摩擦著岩壁，發出刺耳的聲響。腳下的地麵並不平坦，布滿了碎石和之前戰鬥留下的坑窪，有些地方還殘留著暗黑色的、已經凝固的血跡。赫克托握緊了手中的長矛，手心全是汗水。他寧願在平原上麵對一千個咆哮的綠皮，也不願在這幽閉的地底麵對一百個沉默的矮人。
前方豁然開朗，他們進入了一個稍大一些的岩洞。這裡曾經或許是一個小型的地下崗哨或集市，岩壁上還殘留著模糊的矮人符文雕刻。而現在，它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堅固的堡壘。
一道由巨石和鐵條構築的胸牆橫亙在岩洞的另一端，胸牆後麵，人頭攢動。那是一排排紋絲不動的鐵盔，和一片片厚重的盾牌。盾牌上繪製著各式各樣的氏族徽記——鐵錘、鐵砧、礦鎬、戰斧。盾牌的縫隙間，偶爾能看到一雙雙在火光下閃爍的、充滿頑固和仇恨的眼睛。
“準備！弓弩手！”提利爾的連長聲嘶力竭地吼道。
後方的弓弩手開始向胸牆上方拋射箭矢，希望能造成一些殺傷。但箭矢落在盾牌上，隻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徒勞聲響，大部分都被彈開了，隻有少數幾支幸運地從縫隙中穿過，隨即傳來一兩聲壓抑的悶哼，但矮人的陣線沒有絲毫動搖。
“長矛手上前！準備衝鋒！”
赫克托的心猛地一沉，最可怕的時刻到來了。他和其他長矛手一起，將長矛的末端抵在地上，矛尖斜斜地指向前方，組成一道簡陋但密集的矛林。
“為了國王！為了提利爾！”連長拔出長劍，第一個衝了出去。
“衝啊！”士兵們發出了震天的呐喊，這呐喊一半是為了鼓舞自己，一半是為了驅散內心的恐懼。他們跟隨著連長，向那道看起來並不算太高的胸牆發起了衝鋒。
就在他們衝到一半時，異變突生。
矮人胸牆的後方，突然爆發出數十道耀眼的火光，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是鐵龍手炮！臥倒！”有老兵在驚恐地大喊。
但一切都太晚了。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裡，根本無處可躲。數十顆沉重的鉛彈組成的金屬風暴，瞬間席卷了衝鋒的隊伍。赫克托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了他身旁的戰友身上，那個剛才還在大喊著口號的年輕人，上半身瞬間炸成了一團血霧，滾燙的血液和內臟碎片濺了赫克托一臉。他被巨大的衝擊波掀翻在地，耳朵裡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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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掙紮著抬起頭，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獄。第一排衝鋒的士兵幾乎全滅，殘肢斷臂散落一地，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和火藥的硝煙味。幸存者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但他們的聲音很快就被第二輪、第三輪的炮火所吞沒。
“撤退！撤退！”連長的聲音變得嘶啞而絕望。
幸存的士兵們連滾帶爬地向後退去，將傷員和屍體留在了那片死亡之地。矮人們沒有追擊，他們隻是沉默地站在胸牆後麵，重新裝填著他們的手炮，像一群冷酷高效的屠夫。
在後方一個相對安全的指揮洞穴裡，娜莉斯卡和阿麗莎正通過一塊由尤莉卡提供的魔法水晶，觀察著前方的戰況。水晶中模糊的影像，忠實地記錄了剛才那場單方麵的屠殺。
娜莉斯卡的臉色蒼白如紙，她緊緊地握著拳，指甲都掐進了肉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個士兵在死亡瞬間爆發出的痛苦和恐懼。作為一名死亡係法師，這種感覺被放大了無數倍。
“這就是矮人的坑道戰。”阿麗莎的聲音依舊保持著冷靜，但眼神中也多了一絲凝重。“他們將每一寸土地都變成了殺戮陷阱。他們了解這裡的每一塊石頭，知道在哪個位置設置交叉火力最有效。我們的士兵，就像是撞向鐵砧的雞蛋。”
“我們不能再這樣進行無意義的犧牲了。”娜莉斯卡的聲音有些顫抖，“這根本不是戰鬥，這是在送死。李易銘的‘拖’字訣，代價太大了。”
“任何戰略都有代價，我的王後殿下。”阿麗莎瞥了她一眼，“問題不在於戰略本身，而在於我們執行的方式。用提利爾的士兵去和矮人打地道戰，就像讓魚去爬樹。我們需要換一種方式。”
“什麼方式？”
“讓他們從想不到的地方出來。”阿麗莎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微笑。她走到一張更詳細的洞窟地圖前，地圖上密密麻麻地標注著已探明和未探明的通道。這張地圖是她攻下銅山堡後，從矮人的指揮室裡繳獲的。
“看這裡，”她指著主坑道“先祖之脊”旁邊的一條幾乎被忽略的細線，“這是一條廢棄的礦道，根據地圖上的記載，因為瓦斯和滲水嚴重，已經被廢棄了上百年。矮人肯定認為這裡無法通行。但是，我派出的‘黯影’回報，這條礦道雖然危險，但並非完全無法通過。它……正好可以繞到那個堡壘的側後方。”
娜莉斯卡看著地圖，明白了阿麗莎的意圖。“你想讓你的人從那裡發動突襲？”
“不，不僅僅是我的人。”阿麗莎看向娜莉斯卡，“我需要你的第一軍團，在正麵繼續發動佯攻，吸引矮人所有的注意力。聲音越大越好，場麵越慘烈越好。當他們以為我們又要進行一次愚蠢的正麵衝鋒時，我的‘劊子手’和黑衛，將從他們的背後出現。”
這是一個典型的黑暗精靈戰術，殘忍、高效，並且……需要大量的炮灰。
娜莉斯卡的心中充滿了掙紮。她知道這是目前看來最可行的辦法，但讓她親口下令，讓自己的士兵去進行一場注定傷亡慘重的佯攻，這違背了她從小的騎士教育。
“沒有時間猶豫了，娜莉斯卡。”阿麗莎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你是提利爾的王後，是東線的指揮官之一。你首先要考慮的是戰爭的勝利，而不是某個士兵的生死。如果你不忍心，那就由我來下令。”
娜莉斯卡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當她再次睜開時，眼中的猶豫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決絕。
“不，命令由我來下。”她沉聲說道，“赫克托所在的第三團已經傷亡慘重，讓他們撤下來休整。命令第四團接替他們，準備發動總攻。告訴他們，這將是決定性的衝鋒，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衝破矮人的防線！”
“很好。”阿麗莎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像個王後的樣子。”
她轉身對身邊的黑暗精靈督軍下令：“傳令下去，‘剃刀’小隊準備行動。告訴他們，當他們聽到人類發出最響亮的呐喊時，就是他們從地獄裡爬出來，收割矮人胡子的時刻。”
新的命令迅速傳達下去。
第四團的士兵們在悲壯的氣氛中接替了第三團的陣地。他們看著那些被抬下來的、缺胳膊斷腿的戰友，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但軍令如山，他們開始整理隊形，準備進行下一次衝鋒。
而在另一邊，阿麗莎親率的一支由三百名最精銳的黑暗精靈戰士組成的突擊隊，已經悄悄地進入了那條廢棄的礦道。這裡的空氣更加汙濁，充滿了甲烷和硫磺的味道，腳下是沒過腳踝的冰冷積水。他們像幽靈一樣在黑暗中穿行，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拉鋸戰，還在繼續。但這一次，天平似乎開始出現了微小的傾斜。戰爭的殘酷，正在逼迫著每一個人，尤其是身處指揮位置的娜莉斯卡，蛻去最後一絲天真，變成一個合格的戰爭領袖。她和阿麗莎之間，也在這種血與火的考驗中，形成了一種既競爭又依賴的、微妙的同盟關係。
東線的戰事，就在這幽深黑暗的地底，以一種極其緩慢而又無比慘烈的方式，一寸一寸地向前推進著。每一寸的推進，都意味著無數生命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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