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丞相府西曹署。
仲夏的蟬鳴在庭院的古槐上聒噪不休,透過糊著素絹的鏤花木窗,將破碎的光影投在成堆的竹簡與帛書上。空氣裡浮動著墨汁、汗水和陳年木料的混合氣味,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西曹掾屬衙署,丞相府權力核心,掌控著官員銓選、公文往來、機要文書的中樞之地,此刻正陷入一種微妙的繁忙。
新征辟的丞相府文學掾司馬懿,正端坐在一張寬大的木案之後。
他身形頎長,肩背挺得筆直,穿著一身簇新的深青色官袍,袍服漿洗得硬挺,將那份刻意維持的恭謹襯托得一絲不苟。案頭堆積如山的待處理公文被他分門彆類——兗、豫、徐、司隸各州郡的吏員考核評定、糧秣調撥請批、軍屯進度呈報、乃至工坊新製的器械圖樣說明……林林總總,包羅萬象。他執筆的手非常穩,狼毫小楷在竹簡或蔡侯紙上快速移動,留下的字跡清臒而縝密,如同他此刻隱於低垂眼瞼下的思緒。
周遭的僚屬們或在竊竊私語,或在伏案疾書,目光卻總在不經意間掃過這間署衙深處最年輕的身影。
“那就是河內溫縣司馬家的次子,司馬仲達?”
“聽聞丞相親自下詔征辟,其兄司馬朗已為兗州主簿,一門兩傑啊。”
“嘖,年紀輕輕便得入西曹,直抵中樞,前途不可限量……”
“慎言!看他那樣子,倒像個鋸了嘴的葫蘆,沉得很……”
嗡嗡的低語聲如同背景,被司馬懿敏銳的聽覺捕捉,卻又被他強大的意誌過濾。他的心神,已全然沉入眼前這紛繁複雜的公文泥沼之中,仿佛一艘潛入深淵的潛舟,正不動聲色地探尋著這片名為“曹魏”新帝國的骨架與脈絡。
高效!
這是司馬懿翻閱公文時,心中反複衝擊的唯一感受,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
案頭一份來自洛陽匠作大監的例行稟報,內容看似平常:新式水力鍛錘之“龍門式”核心部件月內損耗及修複記錄。然而,附件中卻釘著一張劃滿格線的蔡侯紙表格!
司馬懿的目光在那表格上凝固了。橫為日期,縱為各坊編號,清晰列著“故障部件名”、“故障表象”、“修複用時時辰)”、“修複匠師”、“修複後試運行狀況”、“預判下次損耗周期”……每一項下都用蠅頭小楷填寫得密密麻麻,數據詳實得令人發指。表格之下,還有兩行簡短卻一針見血的結論:“丙字三號坊鍛錘連杆軸瓦異常磨損三倍於他坊,疑地基沉降不均致應力集中,已著工正複核地基並加固;戊字七號坊同類部件修複耗時恒長,查乃匠師‘王三’技藝不精,已調離核心崗,轉訓其徒‘李順’代之。”
冰冷!精準!沒有一句虛言,沒有半分人情世故的遮掩,隻有赤裸裸的數據、分析、歸因、處置建議。這不是一份人情味濃鬱的述職報告,更像是一份冷酷的……傷情鑒定書?司馬懿腦海中突兀地閃過這個念頭。
這種思維方式,迥異於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位主官或幕僚。那些浸淫於“子曰詩雲”中的儒生官員,慣於在文牘中鋪陳辭藻、引經據典、暗藏機鋒,講究的是含蓄蘊藉、點到即止。而眼前這表格和批注,卻像一把鋒利無匹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事務的肌理,直達病灶核心,其目的隻有一個:效率!更快的修複速度,更少的故障時間,更高的產出!
效率……司馬懿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語,感到一股無形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這絕非儒家經義熏陶出的產物,更像是一種……完全為“實用”而生的冰冷邏輯?它摒棄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飾,隻追求最直接的結果。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極度理性的巨手,在背後操控著整個龐大官僚體係的運轉,剝去一切溫情脈脈的麵紗,隻留下最硬核的骨架和齒輪。
“仲達?”
一聲呼喚將司馬懿從沉思中驚醒。是同署的東曹掾蔣濟,一位資曆頗深的中年官員,此刻正捧著一卷厚實的帛書站在他案前,眉頭微蹙,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哦,子通兄。”司馬懿立刻起身,臉上瞬間堆起恰到好處的謙恭笑容,微微躬身,雙手接過那卷帛書。動作行雲流水,毫無遲滯,將一個初入中樞、謹守本分的青年掾屬角色演繹得淋漓儘致。
“此乃丞相府新擬之《郡縣吏員考功法則》,丞相親定大綱,命西曹細化條目,十日內呈閱。”蔣濟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丞相尤重實效,仲達素有清名,心思縝密,此卷便由你先行參詳,擬個初稿。記住,務要條理清晰,責權分明,尤以‘事功’為重。”
“懿領命,必當竭儘駑鈍。”司馬懿雙手捧著帛書,腰彎得更深了幾分,語氣誠懇。
蔣濟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待腳步聲遠去,司馬懿才緩緩直起身,臉上謙卑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恢複成一貫的沉靜無波。他展開帛書,目光快速掃過那由曹操親自圈定的幾條大綱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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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才是舉”:才具為首,德行次之,唯問能否理事成事。
“量化考成”:賦稅征收額、丁口增長數、墾田畝數、訟獄審結率、道路驛亭修繕裡程、新農工技藝推廣進程……皆需明確數額、時限。
“連坐追責”:上官連帶下吏,循跡問責,直至源頭。
“嚴明賞罰”:優者擢升、厚賞;劣者黜落、重罰,絕不姑息。
字字如鐵,句句帶風!其核心思想,與方才那匠作監的表格報告如出一轍——剝離一切虛妄,以冰冷的結果和數據作為衡量官員的唯一尺度!赤裸裸地追求整個官僚機器運轉的“效率”!
這已非“亂世用重典”的權宜之計,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製度構建!它徹底顛覆了漢代察舉征辟製下強調“德望”、“清議”、“門第”的傳統根基。司馬懿甚至能想象到,當這套法則推行下去,那些習慣了坐而論道、清談玄虛、倚仗家世門蔭的兗豫世家子弟,將被這種毫不留情的“數字化”考核碾得粉碎。而寒門之中有真才實學、肯埋頭苦乾之人,將被這隻看不見的“效率之手”迅速拔擢上來,填充到這台日益龐大的國家機器中,成為一顆顆精準咬合的螺絲釘。
推行如此驚世駭俗、直切世家命脈的製度,那位端坐於相府深處的曹丞相,其手腕之鐵,魄力之雄,決心之堅,簡直令人心悸。他圖謀的,絕不僅僅是割據一方。司馬懿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帛書上“連坐追責”四字,一股深沉的寒意穿透了夏日的灼熱,直抵心底。這權柄,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被鍛造、被收緊,其鋒芒所指,可怖可畏。
“啟稟丞相,西曹掾屬司馬懿求見。”低沉的通稟聲在相府正堂外響起,穿透了厚重的門扉。
堂內,檀香的氣息似乎也壓不住一種無形的、如同精鋼絞索般繃緊的氣氛。
“宣。”曹操的聲音傳來,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地,清晰地將命令送入耳中。
司馬懿深吸一口氣,整了整沒有絲毫褶皺的官袍下擺,雙手捧著那份凝結了他數日心血的《郡縣吏員考功法則初擬稿)》,微垂著頭,步履沉穩又不失恭謹地踏入這座象征著曹魏權力巔峰的殿堂。
正堂軒敞,光線卻有些幽深。曹操並未端坐於象征權威的主位,而是隨意地站在一幅巨大的輿圖前。那地圖以許都為中心,繪製得異常精密,山川河流、城池關隘、駐軍地點、糧道驛站、甚至標注了各郡縣最新的糧秣庫存概數以“豐”、“盈”、“平”、“欠”、“匱”五級符號代替),其詳儘程度遠超司馬懿見過的任何官圖。地圖旁,一張巨大的木案上堆滿了卷宗、圖籍,幾件閃爍著冷硬金屬光澤的器物模型像是某種複雜的齒輪傳動結構或改良強弩部件)隨意地擺放在地圖邊緣。
曹操背對著門口,身形並不魁梧,著一件半舊的玄色錦袍,負手而立,仿佛與那幅承載著半壁江山的輿圖融為一體。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目光相觸的刹那,司馬懿心頭猛地一震。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鷹隼般的銳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人心最深處的溝壑。瞳孔深處,卻並非慣常霸主那種熾熱如火的野心、睥睨天下的狂傲,或是多疑閃爍的猜忌。那裡麵沉澱著的,是一種近乎非人的、極致冰冷的審視。像一台龐大機器核心的掃描儀,正在以毫秒為單位,精準地評估著踏入其視線範圍內一切物體的結構、成分、性能、可利用價值以及潛在威脅。不帶絲毫多餘的情感波動,隻有純粹到令人心寒的理性計算。
“屬下司馬懿,參見丞相。”司馬懿迅速壓下心頭的微瀾,深深一揖到底,雙手將卷稿高舉過頭頂,聲音清朗而沉穩。
“嗯。”曹操鼻腔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目光在司馬懿身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那眼神似乎在司馬懿那身簇新卻一絲不苟的官袍、恭謹到無可挑剔的姿態以及雙手捧著的卷稿上迅速掠過,完成了某種快速的“信息錄入”。隨即,他便伸出手,直接拿過那卷帛書,動作乾淨利落,毫無上位者接受臣下奏報時慣有的、象征性的矜持。
他甚至沒有示意司馬懿起身,就那麼站著,手腕靈巧地一抖,便將帛書展平於臂彎,目光銳利如刀鋒,在字句間飛速切割。
堂內靜得落針可聞,隻有曹操翻閱帛書時發出的輕微紙張摩擦聲。空氣仿佛凝固了,無形的壓力從那個玄色的身影彌漫開來,沉甸甸地壓在司馬懿躬著的背上。他維持著行禮的姿態,眼觀鼻,鼻觀心,額角卻難以抑製地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在這位以“唯才是舉”聞名、卻又以善變多疑著稱的梟雄麵前,任何一絲多餘的動作或表情,都可能被那台冰冷的“思維機器”捕捉、分析、乃至放大解讀為異常信號。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流淌。
終於,曹操的目光從帛書末端抬起,重新落回到司馬懿身上,那審視的意味似乎更濃了幾分。他伸出食指,在絹帛上某一點敲了敲,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工坊匠作獎罰細則,可與量化標準並行參照,尤重技藝革新之功,減耗增效之實。’此條,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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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心中了然。他直起身,但腰背依舊保持微躬的姿態,目光恭敬地落在曹操腳尖前一尺之地,沉穩應答:“回丞相。卑職觀匠作監公文,其核驗之法已極重實據。然匠人技藝提升、心思巧思,難全以‘量’度之。譬如甲坊匠師革新模具,使弩機部件良品率陡增三成;乙坊匠人改良淬火法,令刀劍鋒刃耐久倍增。此等貢獻,功莫大焉,若僅以常規定量考之,恐不足以彰其功、勵其誌。故卑職以為,當在量化標準之外,另設‘功績簿’,由大監及工正詳錄其革新之功、減耗之效,經核驗屬實,另予厚賞擢升,以此激發巧思,精益求精。”他的話語條理清晰,既呼應了曹操極端重視的“效率”核心,又提出了對“人的創造性”這一難以完全量化因素的額外激勵手段,顯得既務實又圓融。
曹操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在司馬懿臉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評估這段話語的“算法邏輯”是否最優。
“可。”片刻後,他才惜字如金地吐出一個字。隨即,手指又點在另一處:“‘鄉亭三老、孝廉之推舉權責,納入郡守考功範疇。’理由。”
“丞相明鑒。三老孝廉,素為地方教化、推舉賢才之要職,然久為世家豪右把持,所舉之人,多有德名而無實績,甚或欺世盜名之徒。今丞相銳意革新,唯才是舉,此等舊製,已成梗阻。若將三老孝廉之推舉是否得人、所舉之人後續功績如何,一並計入郡守考成,則郡守為自身考功計,必慎選其職,嚴核所舉,不敢再徇私敷衍。此乃借郡守之手,以考功為刃,釜底抽薪,漸次削奪世家對基層推舉之壟斷。”司馬懿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字字如刀,精準地切中了曹操推行新政的核心痛點——世家對基層權力的頑固把持。
這一次,曹操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如同兩泓寒潭,倒映著司馬懿恭順的身影,仿佛要將他從裡到外徹底解析。堂內的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司馬懿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緩慢的搏動。他在賭,賭自己這番既迎合“唯才是舉”大政、又隱含削弱世家意圖的策略,能否通過這位主君那極度理性的“風險與收益評估”。
“善。”又是短暫卻足以令人窒息的停頓後,一個冰冷的字眼終於從曹操口中吐出。他不再看那帛書,隨手將其擱在堆積如山的案牘之上,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巨大的精細輿圖。這簡短的評價,仿佛隻是對一個工具性能做出的認可。
“退下吧。儘快將細則完善,呈東曹會審。”曹操的聲音裡聽不出絲毫情緒,如同在打發一個完成任務的普通吏員。
“屬下遵命。”司馬懿再次深深一揖,強壓下心頭那剛剛升騰起的一絲極細微的、名為“通過初步測試”的鬆弛感,保持著最恭謹的姿態,腳步沉穩地向後退去,直至退出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