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門扉在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堂內那股無形的巨大壓力。門外夏日的熱浪撲麵而來,司馬懿卻感到後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肌膚,帶來陣陣冰涼。他站在回廊的陰影裡,微微閉了閉眼,剛才在那冰冷審視目光下維持的表象緩緩褪去,眼底深處,一片深沉的寒潭正在凝結。
危險!
這是他此刻心中唯一清晰烙印的感受。
那位曹丞相,絕非凡俗的亂世梟雄。他身上有種東西,超越了司馬懿所理解的任何權謀範疇——一種剝離了人性溫度、隻追求絕對理性和極致效率的可怕意誌!仿佛他本人就是一部精密的戰爭機器,一個擁有無限資源的冷酷決策核心。他推行的所有政策、構建的所有製度,其目標都清晰得令人恐懼:將整個治下的人力、物力、財力,乃至思想,都像冶鐵鍛造一般,熔鑄成一塊無堅不摧、高效運轉的戰爭金屬!世家?寒門?在他眼中,恐怕都隻是礦石的品相不同罷了,最終都要被投入那座名為“集權”的巨大熔爐,鍛打成型,成為這架國家機器上運轉的零件。
而他司馬懿,方才就在那熔爐邊緣走了一遭。那冰冷的審視,分明是在評估他這塊“礦石”是否合格,能否成為一枚好用的、安分守己的齒輪。
司馬懿深深吸了一口氣,夏日的暖風吸入肺腑,卻帶著鐵鏽般的冷意。他睜開眼,目光投向相府外喧囂的許都街市,投向那無邊無際的廣袤天下。這盤棋局,比他預想的要凶險萬倍。那位“操盤者”,其段位之高,手段之奇,野心之大,已隱隱超出了他對“人主”的認知範疇。這絕非一個能輕易揣測,更遑論操控的對象。
潛龍在淵,需有吞吐天地之誌,更需有在驚濤駭浪中看清暗礁的鷹目。司馬懿攏在袖中的手指,無聲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相府深處,西曹署房的燈火常常是許都最後熄滅的幾盞之一。
一張新添置的、略顯狹小的木案,被安置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司馬懿端坐其後,案頭除卻必須處理的公文,多了一卷他用上好蔡侯紙自製的空白簿冊。封皮上沒有題簽,內頁卻用極其細密工整的小字,記錄著旁人無法窺探的內容。這並非日記,更像是一份事無巨細的觀察錄和風險評估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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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晴。觀工部呈文,言及陳留匠坊試製‘連發踏張弩’遇阻,卡於淬火後簧片易脆裂。操立批:‘棄傳統淬油,試以雙液淬火——先鹽浴速冷,後熱油緩冷。著大監王乾半月內出結果。’”
司馬懿的筆鋒頓了頓,墨跡在紙上暈開一點微小的痕跡。雙液淬火?這是何等精微的金屬工藝知識?絕非尋常工匠或將領所能通曉!即便是他所知的古籍中,也未曾見過如此具體且顛覆傳統的技術指令。曹操……一個出身官宦、大半生戎馬的武人,如何能對這等深奧的匠作秘法信手拈來、精準決策?其知識來源,深不可測!仿佛他背後,佇立著一個看不見的、擁有龐大而怪誕知識庫的“影子智囊團”。
“七月廿三,陰。謁見時,操問及汝南屯田水利事,懿據實以告。操忽言:‘可效荊襄之‘分區輪灌法’,於主渠設‘間’,按時啟閉,配水簿記明晰,可增灌溉效率三成。’”司馬懿的筆跡在此處加重。分區輪灌?荊襄何時有此妙法?他遍覽群書,留意四方風物,竟從未聽聞!這效率提升的三成數據,又從何而來?仿佛曹操的腦海裡,藏著一幅不屬於這個時代、經過精密灌溉模型優化過的農田水利圖。
“八月初一,有兗州名儒鄭衝等七人聯名上書,痛斥‘唯才是舉’敗壞士林,有違聖教,言辭激烈。操覽畢,付之一哂,令蔣濟:‘書其名姓,錄其言論,歸檔於‘頑固保守派彆類卷宗丙字七號’,不予置評,亦不罪責。’”司馬懿寫下這段話時,心頭寒意更甚。歸檔?分類卷宗?還編號?仿佛那些飽讀詩書、名重一方的大儒,其言論和身份,僅僅是一份需要被歸類的“數據樣本”?此等視天下名士如無物、隻將其視為信息流中一環的思維方式,簡直是對傳統秩序最徹底的蔑視!這種係統的、近乎偏執的“信息管理”能力,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曹操在建立一座龐大的數據庫,其目的何在?
“八月初九,秘聞。潁川荀氏彆院小宴,荀令君荀彧)酒後微醺,對座中崔琰、毛玠喟然長歎:‘丞相……似非常人。其所思所想,非經非權,如天外之音,雖利至銳,然根基……令人心憂。’座間默然。”司馬懿的筆懸在“根基”二字之上,墨跡凝成一點濃重的黑。連荀彧,這位曹操心腹中的心腹、士林領袖,也已感受到那股冰冷的、非人的異質了麼?根基……這根基,是禮法?是道義?還是……某種不為人知的、更令人不安的東西?
“八月十五,中秋。相府後宅宴飲。席間偶聞,甄夫人甄宓)於鄴城新設‘太醫院’,頒行防疫規製數條:‘隔離’、‘沸水消毒’、‘汙物掩埋焚燒’、‘醫護者著罩衣麵巾’。其言簡意賅,條理分明,聞所未聞,然細思極合清理。此等舉措,豈是深閨婦人能憑空創製?”
司馬懿的目光在這段記錄上反複流連。甄宓……袁紹兒媳,如今卻能在曹操勢力核心的鄴城大展拳腳,建立如此係統而“現代”的醫衛機構?那些精準到超越時代的防疫術語和措施,絕非來自《黃帝內經》或《傷寒雜病論》!疑點更深。他幾乎可以肯定,甄宓背後,有著與曹操同源的力量支撐。一個模糊的概念在司馬懿腦中漸漸成型——“群星會”?那些散落各地、如同星火般閃耀著異常光芒的“異士”?他們是曹操陣營效率驚人、技術突飛猛進的關鍵?是他們,構建了那個龐大的“影子智囊團”和“數據庫”?而曹操,則是這群星拱衛的核心?若如此,這個組織的能量和其成員掌握的“天外之識”,將是顛覆整個天下格局的最恐怖變量!
燭火跳躍,在司馬懿沉靜如水的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他擱下筆,輕輕合上那卷沒有名字的簿冊,指腹感受著紙張略帶粗糙的紋理。這冊子裡的內容,一旦泄露半分,足以讓他頃刻間粉身碎骨。他將冊子小心地藏入一個特製的、帶有夾層的書篋底部。
九月。許都西郊,屯田軍械監驗場。
秋日的天空高遠澄澈,陽光給遠處的金粟田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黃。但此刻,這郊外的開闊穀地卻被一種肅殺緊張的氣氛所籠罩。旌旗招展,甲胄森然,一隊隊精銳的虎豹騎控著戰馬,將整個驗場圍得水泄不通。中央的高台上,曹操一身戎裝,外罩玄色大氅,按劍而立,神色冷峻如鐵。郭嘉、荀攸、程昱等核心謀士分列左右,目光都緊緊盯著場中。
場地上,十架新出爐的“連發踏張弩”一字排開,通體黝黑,閃著冷硬的寒光。弩臂粗壯,弩機結構複雜,與漢軍慣用的單兵臂張弩截然不同。數十名精挑細選出的弩兵,正按照匠師急促的指令,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最後的調試裝填。
司馬懿地位低微,隻能站在高台側後方的僚屬隊列最邊緣。他微垂著頭,目光卻透過人群的縫隙,死死鎖定著場中那些造型怪異的新弩,以及高台上那個玄色的身影。今日,是那“雙液淬火”工藝加持下的新弩首次大規模實射驗證!成敗關係重大,曹操親臨,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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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隨著一聲短促刺耳的金鉦敲響,驗場督造官用儘全身力氣嘶吼出來。
“嘣——嘣——嘣——!”
十張強弩同時激發!那聲音並非傳統弓弦的嗡鳴,而是一種沉悶、短促、充滿暴力感的密集爆響!如同十根巨大的機簧瞬間崩開!伴隨著這令人牙酸的撕裂聲,一片密集的黑色箭影離弦而出,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如同狂暴的蜂群,瞬間撲向三百步外豎立的厚實木靶!
噗噗噗噗!
箭矢入木之聲如同驟雨打芭蕉,連綿不絕!眨眼之間,箭雨覆蓋之處,那由雙層硬木製成的箭靶區域竟被打得木屑紛飛,千瘡百孔!更有數支力道強勁的弩箭直接穿透了靶子,深深釘入後麵的土牆之中!
“好快!”“好強的勁力!”“這……這連綿不絕,如何抵擋?!”觀禮的軍中將領忍不住發出壓抑的驚呼,臉上寫滿了震撼。
“二輪!速射!”督造官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弩兵們動作迅捷無比,按照反複訓練過的步驟,腳踏弩環,雙臂猛拉上弦杠杆,伴隨著沉重的機括咬合聲,新的箭匣被快速推入弩身凹槽——
“嘣嘣嘣嘣——!”
第二輪箭雨又以幾乎毫無間隙的速度潑灑而出!這一次,射擊聲更加急促,箭雨更加密集!
“三輪!”
“四輪!”
……
直到第五輪箭雨傾瀉完畢,整個驗場已被箭矢破空的尖嘯和箭簇釘入目標的悶響所充斥。三百步外的靶區,早已是一片狼藉。木靶被打得支離破碎,如同被巨獸啃噬過一般。覆蓋著鐵葉的皮甲靶子,也被強勁的弩矢撕開一個個猙獰的破洞。地麵和土牆上,密密麻麻插滿了箭杆,如同陡然長出了一片死亡的蘆葦蕩!
死寂!
隻有風吹過箭杆發出嗚嗚的哨音,以及那十架弩臂上還在嫋嫋升起的、混雜著油脂和金屬氣息的淡淡青煙。
“稟丞相!”負責核驗的軍吏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飛奔至高台下,單膝跪地:“五輪速射,每弩連發十五矢!三百步穿透兩層硬木靶!箭矢無一支炸膛!簧片……簧片完好無損!”
成功了!而且是超出預期的巨大成功!
高台之上,肅立的一眾謀士將領,臉上都難掩激動之色。郭嘉眼中精光四射,撫掌而笑:“利器!破陣摧鋒,無堅不摧之大殺器!恭喜丞相!”荀攸、程昱等人亦紛紛拱手道賀。
曹操的臉上,卻依舊沒有任何笑容。他隻是微微頷首,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場中那些散發著冰冷殺氣的戰爭機器,掃過神情激動的將領,最後落到負責此項目的匠作大監王乾身上。他開口,聲音不大,卻瞬間壓下了所有的激動喧嘩:“準量產。王乾,一月之內,督造坊務必形成月產此弩百具之能。所需物料、人手,持我手令,各部即時調撥,不得延誤一刻。另,著工正速擬‘弩兵操典’,尤重連射陣型變換及臨陣防護要則,十日內呈閱。再有,”他微微一頓,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王乾,“此弩核心圖樣,列為‘絕密’!凡涉密工匠,即日起遷入城西‘千機營’集中安置,營區由虎衛軍直接接管。圖紙歸檔,鈐‘天工甲字秘’印。泄密者,誅三族!”
一連串的命令,冰冷、高效、精準,瞬間將一件成功的兵器試驗,推入了大規模製造和極端保密的軌道。沒有慶功,沒有賞賜的許諾,隻有更緊迫的任務、更森嚴的等級和更殘酷的保密鐵律!
就在曹操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急促的鼓點,狠狠敲碎了驗場剛剛升騰起的熾熱氣氛!
一名風塵仆仆、背後插著三根代表“八百裡加急”鮮豔赤羽的信使,在虎豹騎的引領下,如同一陣狂風般卷到高台之下!他甚至來不及下馬,便從懷中掏出一卷帶有三道朱砂血痕封印的緊急軍報,嘶聲力竭地高喊,聲音因極度的驚恐和疲憊而完全走調:
“報——!丞相!鄴城……冀州急報!鄴城……及魏郡、清河、趙國、巨鹿……數郡同時……爆發大疫!!”信使的聲音帶著哭腔,如同垂死野獸的哀嚎,“高熱!咳血!膚現黑斑!染者……十不存一二!死者……枕籍於道!鄴城四門……已閉!甄……甄夫人急奏!請丞相速發援手!請群星……會援手啊——!!”
“群星會”三字如同驚雷炸響!司馬懿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高台之上那個玄色的身影!
曹操霍然轉身!一直如冰封般毫無波瀾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震動!那雙掌控著無數人生死的銳利鷹目之中,清晰地掠過一絲……屬於人類最本能的驚愕!仿佛一台精密運行的程序,突然遭遇了無法識彆的致命病毒!
凜冽的秋風打著旋刮過驗場,卷起地上的枯草和煙塵,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夕陽的餘暉掙紮著穿過雲層,將曹操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地麵上,也映在司馬懿深不見底的眼瞳中。
司馬懿微微眯起眼,感受著北風帶來的刺骨寒意。他攏在袖中的手,指節無聲地捏緊了那卷記錄著無數秘密的簿冊。
風起了。
冰冷的北風,挾著死亡與鐵鏽的氣息,從鄴城的方向呼嘯而至,吹遍了這剛剛露出新鼎氣象的亂世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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