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的季風,像一隻無形巨手推動著浩渺大洋。在丹徒港以東數百裡的驚濤深處,東吳水師旗艦“望海號”如同劈開翡翠的巨斧,正犁開從未有漢家舟楫踏足的海域。
船長陳海站在高聳的艉樓上,海風扯動他古銅麵龐上的虯髯,粗糲的鹽粒凝結在眉梢。他腳下這艘凝聚著江東新血的巨艦,正是海圖成形的第一滴墨跡——三桅硬帆吃滿東南風,粗壯的鬆木龍骨外覆著東冶船塢特產的銅皮,船腰兩側外突的浮板仿福船結構)在翻滾的浪山中提供著令人心安的穩定。船頭,新設的“司南室”內,水師匠作營特製的青銅羅盤穩穩躺在減震的棉墊上,磁針在昏暗的油燈光暈裡恒定地指向北方,穿過腳下沸騰的墨藍,穿過身後萬裡波濤,指向遙遠的故土建業。
“左舵半!避開那片浪湧!貼住那條黑水線走!”陳海的吼聲撕開風浪。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固定在舵輪旁那張用油布反複裱糊的硬皮紙——正是韓雪小喬)整合了三次遠航和無數胡商口述繪製的《寰宇海圖》副本。圖上,一道纖細卻無比清晰的墨線,從交州外海的朱崖洲海南)斜穿而下,直指一條形如咽喉的海峽輪廓,旁注蠅頭小字:“峽窄流急,島礁隱伏,逆季風不可入。土人呼為‘滿剌加’馬六甲)。”
此刻,“望海號”巨艦的船頭,正對準海圖上那咽喉狀海峽的入口。前方,海天一線處陡然收束,兩側蔥蘢的島嶼如同沉默的巨獸蹲伏守護。狹窄水道裡,洋流的速度驟然加快,渾濁與清澈的海水激烈衝撞,形成無數狂躁的漩渦和翻湧的白沫。浪頭凶猛地撲上甲板,帶著從未聞過的、濃烈得化不開的植物腐爛與某種奇異香料混合的悶濕氣息。
“滿剌加!”陳海的心臟在胸腔裡擂鼓。這是航程中最凶險的鬼門關,也是通往黃金西海印度洋)的唯一鎖鑰!他緊握舵輪的手背青筋暴起,汗水混著鹹腥的海水從額角滑落。
“穩住!中帆降半!前帆吃滿!”他嘶吼著,聲音在呼嘯的風浪中顯得破碎。巨大的船身在湍急的海流中如一片掙紮的樹葉,每一次轉向都伴隨著龍骨令人牙酸的呻吟。舵手和繚手在高高桅盤上搏命般收放纜繩,古銅色的肌肉在烈日與鹹水衝刷下緊繃如鐵石。
整整兩個時辰,人與海在狹窄的咽喉中角力。當“望海號”龐大的身軀終於掙脫最後一股強勁的逆流,猛地衝入一片豁然開朗、其色深藍如墨玉的廣闊洋麵時,船上的死寂被瞬間點燃!水手們爆發出撼天動地的歡呼與咆哮,有人甚至激動地匍匐在濕滑的甲板上,親吻著承載他們跨越生死界限的船板。
陳海沒有歡呼。他扶住艉樓欄杆,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那股腐殖質的悶濕被一種更加浩瀚、更加鹹腥的陌生取代。他疲憊卻銳利的目光投向西方海平線,那裡,是屬於“身毒”天竺)的無垠波濤。他低頭,在海圖那道象征“滿剌加”的咽喉墨線旁,用短匕的尖刃,狠狠地,刻下了一道嶄新的凹痕。一道屬於他陳海,更屬於江東千萬船工和水手的征服印記。
西南大海印度洋)的脾性,在“望海號”麵前袒露出截然不同的麵貌。狂暴的季風被拋在身後,代之以一種更加深沉、更加莫測的韻律。落日的餘暉將無垠的海麵熔成一片晃動的赤金,巨大的魚群在船身不遠處躍起,銀白的鱗片折射出刺目的光,落水時激起的聲響如同沉悶的鼓點。
“望海號”謹慎地沿著海岸線航行,巨大的船帆在相對和緩的信風下鼓脹。韓雪小喬)的海圖成了這陌生海域唯一的燈塔。圖上,細致地標注著沿途可能的淡水補給點——或是河流入海口的特殊水色變化,或是靠近大島背風麵可能存在的地下泉脈。在船隊木工指揮下打造出的新式“龍腹水櫃”,用桐油反複浸漬的厚木板拚合,內襯魚膠密封,如同巨鯨腹腔般儲存著寶貴的淡水,支撐著這次前所未有的遠航。
又過了十數日,在赤道灼熱的陽光幾乎要烤焦甲板時,了望塔上傳來變了調的嘶喊:“陸地!大島!是圖上標的‘獅子國’斯裡蘭卡)!”
船上瞬間沸騰。一座籠罩在綠色雲霧中的巨大島嶼輪廓,如同巨獸的脊背浮現在海平線上。奇特的景象隨之而來:七八艘狹長如梭、船首雕刻著怪異神像濕婆或象頭神)的獨木舟,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從島嶼陰影中靈巧地鑽出,箭一般射向龐大的“望海號”。舟上的水手皮膚黝黑如炭,赤膊紋身,隻在腰間圍一塊色彩豔麗的麻布,他們揮舞著手臂,口中發出急促而高亢的呼哨。
“戒備!弓弩上弦!”陳海厲聲下令,甲板上的水兵迅速據住舷牆,強弩冰冷的箭簇對準了下方。氣氛瞬間繃緊。
一名通譯被推到船頭,他努力模仿著幾個從過往胡商那裡學來的、生硬的泰米爾語詞彙,混雜著手勢向下喊話:“貿易!朋友!水!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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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獨木舟上傳來更響亮的回應,帶著明顯的興奮。為首一艘較大的舟上,一個頭插彩色羽毛、脖頸掛滿貝殼項鏈的頭領模樣人物站起身,高高舉起一個粗糙的陶罐,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和肚子。接著,他指向島嶼深處,做了個砍伐的手勢,又指向“望海號”,眼裡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
“他們要水?或者……要我們上岸?”副將疑惑道。
陳海盯著那首領的動作,目光掃過海圖一角韓雪娟秀的小字注釋:“獅子國土人善貿易,亦兼掠劫,登岸需慎。”他當機立斷:“不放跳板!錨泊深水!用小艇!隻換水,不登岸!他們若真要交易,就用絲綢、小麵銅鏡、琉璃珠!”他深知,在這片陌生的海域,船就是僅有的堡壘。
幾艘小艇被放下,載著忐忑的通譯和少量貨物,在強弩的掩護下靠近那些獨木舟。手勢、破碎的詞語、閃亮的絲綢和銅鏡在陽光下交換。最終,幾罐渾濁但確是淡水的陶罐被小心翼翼地傳遞上來,代價是幾匹彩絹和一把銅鏡。當小艇安全返回,獨木舟群在首領一聲呼哨下,如同來時一般迅疾消失在島嶼的綠蔭中,仿佛從未出現。
“獅子國……名不虛傳。”陳海捏著換來的一個儲滿清水的椰殼,望著消失在綠蔭後的小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海圖上,代表“獅子國”的島嶼旁,他用炭筆添上了一行小字:“土人狡黠,易貨需硬物,慎上岸。”
離開詭譎的“獅子國”,強勁的西南季風終於如同巨大的無形手掌,開始全力推送“望海號”向西飛馳。風帆鼓脹到極致,船舷切開深藍的海水,在船尾犁出長長的、翻滾著白色泡沫的航跡。海圖上的墨線,堅定地指向最終的目的地——天竺西海岸的明珠,“神話之城”巴裡格紮barygaza,今印度布羅奇)。
當那座被韓雪海圖標注為巨大港口的城市輪廓終於在地平線上清晰起來時,船上久經風浪的江東健兒們,也禁不住發出了夾雜著驚歎與敬畏的吸氣聲。
巴裡格紮!它匍匐在巨大的河口衝積平原之上,背靠鬱鬱蔥蔥的綠色山巒。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房屋由曬乾的土磚或色彩斑斕的木材搭建,層層疊疊鋪展向遠方。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沿著寬闊海灣展開的、巨大無比的深水港區!數不清的船隻——有比“望海號”更加龐大、船首雕刻著咆哮怪獸摩伽羅akara)的黑色天竺巨舶;有掛著三角形帆、船身狹長如彎月、疑似來自大食海阿拉伯海)的尖頭船;甚至還有幾艘船帆上繪著巨大血紅眼睛、形製古拙卻透著凶悍之氣的船舶來自東南亞的商船)——如同歸巢的倦鳥,擠滿了平靜的港灣。碼頭上,螞蟻般的人群在堆積如山的麻袋、木箱間蠕動,各種腔調的呼喝聲、號子聲、牲口的嘶鳴,混合著海風送來的濃烈香料氣息、魚腥味、汗味、以及焚燒某種特殊香料的煙霧,形成一股龐大喧囂、令人頭暈目眩的聲浪與氣味的風暴,撲麵而來!
“望海號”這艘在江東足以傲視群倫的巨艦,駛入這萬國雲集的港灣時,竟也顯得渺小了幾分,如同一條大魚遊進了巨鯨橫行的海域。
“下錨!慢速靠泊!打出吳侯旗號!”陳海強壓下心中的震撼,一連串命令沉穩有力。巨大的鐵錨帶著沉重的鎖鏈滑入渾濁的海水。船身緩緩靠近一處預留出的簡陋棧橋。棧橋附近,早已聚集起一群膚色黝黑、衣著奇特的人。為首者身量不高,穿著細麻布縫製的長袍,外罩一件絲綢質地的短褂,頭上纏著厚厚的、鑲嵌著細小寶石的頭巾。他留著精心修剪的黑色卷須,圓胖的臉上堆滿了精明世故的笑容,身後跟著幾名同樣纏頭、手持銅鑼和長杆的隨從,還有幾名赤膊、皮膚黝黑的力工。
“尊貴的大漢上國使者!歡迎!歡迎你們如神鳥般跨越無儘之海,降臨巴裡格紮!”那為首的卷須男子用字正腔圓、隻是略帶異域腔調的雅語古印度上層使用的梵語變體)高聲喊道,聲音洪亮得壓過了周圍的嘈雜。他深深彎腰,雙手合十舉過頭頂,行了一個標準的天竺禮。此人正是港口管理官“納瓦布”什裡帕蒂shripati),他早已收到來自更東方海港的消息,知曉有一支來自神秘“秦那”cina,印度對中國古稱)的強大船隊即將到來。
陳海帶著通譯和幾名精乾護衛,踏上搖晃的棧橋。什裡帕蒂的笑容更加熱切,嘰裡咕嚕地開始介紹港口規矩、停泊費用、以及可以提供的向導和服務。他的目光卻在陳海身後那些披甲持戈、眼神銳利的江東水兵身上飛快掠過,更是在“望海號”那巨大而結構獨特的船體上停留片刻,眼底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與評估。
“貿易。”陳海言簡意賅,打斷了什裡帕蒂滔滔不絕的場麵話。他讓通譯展示隨身攜帶的貨樣:一匹在陽光下流淌著水樣光澤的頂級杭綢;一隻晶瑩剔透、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琉璃杯;一套馬具,包括精巧的青銅馬鐙和鑲嵌著綠鬆石的皮紋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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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裡帕蒂的眼睛瞬間亮了,如同最璀璨的寶石!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絲綢的光滑,對著陽光讚歎琉璃杯的純淨無瑕,更是在看到那套前所未見的馬具時,呼吸都急促了幾分。“好!好!尊貴的客人!”他的熱情陡然拔高了十倍,“您擁有讓國王都動心的珍寶!請!請隨我來!最好的倉庫!最誠實的商人!巴裡格紮的財富,都將為遠方的貴客敞開!”
巴裡格紮的喧囂與貪婪,才剛剛向遠道而來的江東人揭開其一角。
建業港的日落總是壯麗非凡,巨大的火球沉入揚子江口,將鱗次櫛比的桅杆和新建的水泥碼頭染成一片赤金。但今日的港口,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掀翻屋頂的狂熱氣氛所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