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醫學院的院落裡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甄宓方晴)穿著一身素淨利落的靛藍布裙,發髻簡單挽起,俯身在一個臨時搭建在院中的草席床鋪前。躺在上麵的是一個麵色黝黑、疼得滿頭大汗的年輕礦工,他的一條腿血肉模糊,裸露的小腿脛骨幾乎被砸斷、刺破皮肉,猙獰地暴露在空氣中,染血的布條胡亂纏著,滲出的血液和煤灰混合成汙濁的暗紅。
“師父!他的骨頭……”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臉色煞白,雙手微微顫抖,聲音裡帶著哭腔。她叫林晚娘,是甄宓收的第一批學生中最有天賦也最大膽的一個。
“死不了!慌什麼!”甄宓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一盆冷水潑下。她眼神銳利如刀,手指卻穩得像磐石,迅速而精準地檢查著傷口。“晚娘,取沸水煮過的乾淨麻布!止血散!清理創口!準備接骨!”
“是、是!”林晚娘被師父的冷厲一喝,反而穩住了心神,立刻轉身奔向藥房。
“還有你,王大柱!按住他!彆讓他亂動!”甄宓對旁邊一個同樣穿著礦工短褂、神情驚恐的漢子命令道。王大柱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死死壓住同伴的雙肩和那條完好的腿。
傷者發出野獸般的慘嚎,身體劇烈掙紮。甄宓麵不改色,一手穩穩按住傷腿近端,一手探查著斷裂骨茬的位置,對周圍的驚呼和慘嚎充耳不聞。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浸濕了額前幾縷碎發,她卻連眨眼的功夫都沒有。這一刻,她不再是袁府深宅中那個需要謹小慎微的袁二公子夫人,她是方晴,是一個眼裡隻有生命體征和病理結構的醫生,一個在簡陋條件下與死神搶奪生命的戰士。
“清潔創口!”甄宓低喝。林晚娘立刻將溫熱的藥湯淋下,衝掉汙血,露出白骨森森的斷口。甄宓眼中精光一閃,雙手驟然發力!伴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哢嚓”輕響和傷者陡然拔高的慘叫,那刺出皮肉的猙獰斷骨被生生按回了原位!
“夾板!快!”甄宓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林晚娘迅速遞上早已準備好的、內側襯了軟布的堅韌竹夾板。甄宓動作迅捷,如同上陣的將軍在包紮他的武器,用麻布條牢牢固定住斷裂處,厚厚敷上特製的、顏色暗沉的接骨生肌藥膏。劇烈的疼痛讓傷者陷入半昏迷,隻有粗重的喘息顯示他還活著。
“抬進去,安置在第三隔間。晚娘,每隔一個時辰查看一次體溫和創口。若有發熱,立即取‘清瘟散’煎服。”甄宓直起身,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這才感覺到後背已被汗水濕透,手臂微微發酸。她看向林晚娘驚魂甫定卻隱隱透著興奮的臉,“乾得不錯,晚娘。記住,慌亂救不了命。你是醫者,你的心可以軟,但你的手,必須最硬。”
林晚娘用力點頭,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一種打破某種禁忌後的亢奮與成就感。她招呼著王大柱和其他學生,小心翼翼地將傷者抬走。這血腥而高效的一幕,清晰地落入了院門外一雙渾濁而充滿敵意的眼睛裡。
“荒誕!無恥!傷風敗俗!有辱斯文!”
尖銳刺耳的咒罵聲在醫學院敞開的院門口炸響,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一塊巨石。一個穿著暗紫色綢緞褙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插著根素銀簪子的老婦人,氣勢洶洶地帶著幾個家丁模樣的健婦衝了進來,正是袁府內宅裡有名的“規矩嬤嬤”趙氏。她指著林晚娘和王大柱抬著傷者、手臂無意間挨近的背影,又指向院子裡幾個正在清洗帶血麻布的女學生,手指劇烈地顫抖著,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甄宓臉上。
“二少夫人!”趙嬤嬤的聲音尖利得能刮破耳膜,“您這是在做什麼?!讓這些未出閣的大姑娘,去碰男人的身體?還是那等下賤礦工的醃臢身體?您看看!看看她們的手!沾染的是什麼?是男人的血汙!是穢物!祖宗禮法何在?男女大防何在?這……這簡直是袁府的奇恥大辱!傳出去,二公子的臉麵往哪擱?袁公的威名還要不要了?”
她的咆哮引來更多路人和附近住戶的圍觀,對著院子裡指指點點,議論聲嗡嗡作響。
“就是啊,成何體統!”
“袁府少夫人怎地如此行事……”
“嘖嘖,這些姑娘家,以後怕是難嫁人了……”
林晚娘和幾個學生被這陣仗嚇得臉色發白,下意識地後退幾步,剛才處理傷口的勇氣瞬間消散,羞恥和恐懼湧上心頭。甄宓方晴)卻一步未退。她站在趙嬤嬤麵前,身量比對方高出小半頭,眼神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院中的血腥味、草藥的苦澀味和趙嬤嬤身上濃重的脂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趙嬤嬤,”甄宓的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地壓過了對方的尖嘯,帶著一種手術刀般的精準和冰冷,“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清。我隻看到,一條人命被救回來了,一個家不會因此崩塌,一個兒子還能繼續贍養他年邁的爹娘。至於你口中的‘血汙’、‘穢物’……在他爹娘眼裡,那是他兒子還活著的希望!在你眼裡,這比一條命還重要?”她的目光掃過門外那些看熱鬨的、眼神複雜的人群,“還有你們,看夠了沒有?下次輪到你們家男人、兒子躺在路邊等死,你們是求人來救,還是先問問救人者的手乾不乾淨、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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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字字如冰錐,砸在眾人心頭。趙嬤嬤被噎得臉色發青,一時語塞。圍觀人群中的議論聲也小了下去,有人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甄宓的目光重新釘回趙嬤嬤臉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這裡是醫學院,是我甄宓的地方。我在救人命,教人救命的本事。規矩?我這裡的規矩就是——人命關天!至於袁府的規矩……”她微微眯起眼,眼底寒芒一閃,“我自會去向父親大人解釋。現在,帶著你的人,立刻、給我、滾出去!”
“你……你……”趙嬤嬤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甄宓,卻終究不敢真的上前撕扯。甄宓的眼神太冷,那股骨子裡透出的、掌控生死的壓迫感,讓她這個深諳宅鬥的老手也莫名生畏。她最終隻是恨恨地跺了跺腳,色厲內荏地丟下一句“好!好!二少夫人等著瞧!”便帶著那幾個健婦灰溜溜地退出了院子,圍觀的人群也迅速散去。
院門重新關上,隔絕了外麵的喧囂。院子裡隻剩下甄宓、驚魂未定的學生們和空氣中尚未散儘的藥味與血腥。
“師父……”林晚娘的聲音帶著後怕的顫抖。
甄宓看著她們蒼白的小臉,眼神緩和下來,透出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怕了?”
幾個女孩遲疑著,有的點頭,有的搖頭,更多的是茫然。
“她們罵得再凶,也隻能罵。”甄宓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她們打不碎你們手裡的藥,也改不了你們學到的本事。記住,你們要救的命,比那些罵聲重千倍、萬倍。去,把今天的處理流程,每一個細節,都給我寫下來,複盤清楚。晚娘,你負責記錄傷者後續的情況,一刻也不能鬆懈。”說完,她不再看學生,轉身走向藥房深處那間彌漫著濃鬱藥香的診室。門關上,隔絕了外麵的世界。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閉上眼睛,方才麵對趙嬤嬤的強硬仿佛瞬間被抽離,隻剩下深深的倦意。她攤開自己的雙手,纖細的手指上還沾著幾點來不及洗淨的暗紅血漬。醫者的驕傲與尊嚴,在這深宅大院織就的無形巨網前,竟顯得如此脆弱。這雙手能接續斷骨,卻難以撼動那根植於血脈深處的腐朽規條。
數日後,鄴城,司空府議事廳。
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巨大的廳堂內,曹操高踞主位,麵色沉凝如水。下方左右,文臣武將分列。左手邊以荀彧為首,程昱、賈詡、崔琰等謀士麵色肅然;右手邊,夏侯惇、曹仁、樂進等武將則沉默端坐,帶著戰場磨礪出的煞氣。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偶爾炭盆中木炭爆裂的細微劈啪聲,襯得廳堂愈發空曠壓抑。
爭議的核心,是幾份由侍禦史崔琰領銜草擬、由數名中層官員附議的奏章抄本。其中一份用詞激烈:“……今有婦人,假以醫道之名,聚眾授業,使未嫁女子混跡市井,執刀持剪,直麵男子之軀,穢亂男女之防,顛倒陰陽之序。更有甚者,鼓噪女子行吏員之事,管錢糧,錄文書,拋頭露麵,與胥吏雜處。此風若長,則綱常淪喪,家國不寧!懇請明公速頒禁令,嚴懲首倡者,以正視聽,清本溯源,重振倫理!”
另一份則相對溫和,以荀彧口吻潤色過,但立場同樣鮮明:“……女子行醫,或可濟人於急難,然終非正途。至於授徒傳業,出入官廨,實乃逾製。聖人雲,女子無才便是德,非禁錮也,實乃定分安位之大道。今新法方興,人心思定,當以‘安’字為先。宜設女醫館於內闈,隻診婦人幼兒之疾,由有德老婦掌管。吏員之職,更非女子所能及,當循舊製,免生事端。”
曹洪作為武將代表,此刻也皺緊了眉頭,甕聲甕氣地插了一句:“大哥,俺是個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可軍營裡那些小子們都在傳,說城裡有些女人當街給人看病,連光膀子的漢子都摸得!這……這像什麼話?軍心都亂了!”
崔琰立刻抓住曹洪的話頭,拱手對著曹操,聲音慷慨激昂:“司空明鑒!曹將軍所言,正是市井民情!若任其蔓延,不但禮法蕩然,更恐傷風敗俗,激起民怨!工坊之中,女子與男工同工同酬,已然不妥。如今竟妄圖登堂入室?此例一開,後患無窮!司空當以雷霆手段,斷此禍根!”
“崔中郎此言差矣!”一個清朗但帶著明顯怒意的聲音響起,是少府丞杜襲。他也算是曹操提拔的新銳官員之一,素來務實。“醫學院救治病患,不分貴賤男女,活人無數,百姓稱頌!此乃仁術!至於女子為吏,所掌不過倉廩簿冊,錢糧出納,皆為瑣事,卻因其細心耐煩,賬目清晰,遠勝舊吏!此乃才儘其用!豈能因噎廢食?若說男女之防,軍中傷兵救治,醫者亦有女子,她們難道是去傷風敗俗的嗎?”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曹洪和夏侯惇等將領。
夏侯惇沉默了一下,他獨眼掃過杜襲,又看了看崔琰,最後望向曹操,沉聲道:“戰時非常,救人為上。但平日……規矩總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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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矩?”杜襲寸步不讓,“是何規矩?是讓能救命的醫術束之高閣?還是讓能理清賬目的人才因性彆而被拒之門外?司空!如今馳道貫通,工坊林立,商旅繁盛,所需人手日增。若隻因循守舊,將一半人力排除在外,談何建設?談何富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