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三月,春潮已挾裹著大洋深處的鹹腥氣,提前灌滿了珠江口外的番禺大港。正午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灼烤著黝黑的船板、鋥亮的銅炮口、以及列隊軍士鐵甲上凝結的細小鹽粒。空氣滾燙粘稠,混合著焦油、新伐巨木的清香、成堆麻繩的土腥,還有無數汗珠蒸騰出的、帶著微微酸鹹的蓬勃生氣。港口,從未如此擁擠而肅殺。
港口泊位,是絕對的焦點。五艘巨艦,如同五座移動的海上堡壘,以壓倒性的存在感,牢牢釘在所有人的視線裡。它們龐大的身軀遠超那些依靠風帆的傳統樓船與艨艟。最引人注目的是龍骨兩側,巨大的明輪由堅固的鐵架支撐,此刻靜靜地沉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之下,如同蟄伏巨獸的節肢。船身吃水線以上關鍵部位,烏黑的厚鐵皮被密密麻麻的巨大鉚釘牢牢固定在堅實的柚木船板上,陽光下閃耀著冰冷沉重的光澤。高聳的桅杆上,象征“吳”字的赤色大旗獵獵作響,與那些為蒸汽動力預留的巨大煙囪形成奇異而威嚴的對比。甲板上,新鑄的線膛炮炮管從射擊孔中探出,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遠方的大洋。
這就是江東傾儘心血打造的“鋼鐵巨鯨”——寰宇遠征艦隊的中堅。它們身後,是數量更多的補給艦與運兵船,風帆如雲,簇擁著巨艦,共同構成了這片水域前所未有的浩蕩軍容。
港口碼頭,人聲鼎沸卻又奇特地保持著一種克製的秩序。數千名水師精銳排成嚴整的方陣,甲胄鮮明,火槍手背著的燧發槍槍口在陽光下跳躍著金屬的光點,刀牌手肅立如林。在他們側翼,是經過層層選拔的精銳陸戰營士兵,背負著行囊,腰間彆著短銃,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這片即將承載他們命運的汪洋。更外圍,是數百名特殊的身影:穿著短褂、背著工具籃的工匠,神情專注地做著最後的檢查;懷抱卷宗、眼神充滿求知欲的學者;穿著本地服飾、精通數種方言的通譯;以及一部分商人代表,他們臉上混雜著對風險的憂慮和對財富的狂熱渴望。空氣中彌漫著肅穆、期待,以及一絲對未知的壓抑不安。
孫權一身特製的明光海戰魚鱗鎧,猩紅的披風在帶著海腥味的風中烈烈飛揚,站在臨時搭建、鋪著紅毯的誓師高台中央。他年輕而線條剛毅的臉龐被強烈的日光鍍上一層淡金,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腳下這片凝聚了他數年夢想、耗費江東無數資財與匠人心血的龐然大物。他的心跳在胸腔裡擂鼓,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巨大的權力感與踏出曆史一步的豪情在洶湧衝撞。
“將士們!工匠們!隨行的學者與通譯們!”孫權的聲音被精銅喇叭放大,如同滾雷般壓過港口的喧囂,清晰地送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沛然莫禦的力量,“今日,你們所立之地,非止江東之港口!你們足下所踏,乃是我華夏通向寰宇之階石!身後萬裡山河,目之所及,天地無垠!”
他有力地揮動手臂,指向那五艘沉默的鋼鐵巨鯨:“看!此非凡間之船!乃是我江東巧匠,融彙天工神思,聚四海良材,嘔心瀝血所鑄!鋼鐵為骨,明輪破浪,蒸汽為魂!它們將載著我華夏之威儀、文明之光華、商貿之通達,劈開萬頃波濤,駛向那地圖之外、典籍未載的浩瀚之海!”
他的聲音愈發激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們此去,不為征服屠戮,但若遇蠻夷阻我海道、欺我商旅、辱我國威,則艦上巨炮,必將發出雷霆之音!我們帶去的是火種——是公平貿易的規則,是開物成務的智慧!然若有敵意,則此火種亦可焚城滅國!”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我華夏生民可行之路!今日,我以江東之主、遠征統帥之名宣告!”孫權猛地拔出腰間佩劍,高舉向天,劍鋒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寒芒,映亮他眼中燃燒的火焰,“寰宇遠征艦隊——啟航!”
“吳王萬歲!華夏必勝!”數萬人的嘶吼瞬間爆發,如同海嘯般撼動著整個港灣。士兵們以刀槍頓地,工匠學者舉臂高呼,聲浪直衝雲霄,連停泊的巨艦似乎都在這聲浪中微微震顫。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歡呼達到頂點時,一艘懸掛著曹魏獅虎戰旗、體型精悍的快船,如同靈活的遊魚,悄然逆著入港的船流,滑入番禺港一個相對僻靜的副碼頭。船剛停穩,踏板放下,一名身材挺拔、麵容冷峻的青年將領便快步走下。他身著魏軍製式玄甲,外罩半臂戰袍,腰佩環首刀,步履沉穩,眼神銳利如刀鋒,正是曹操親族大將、虎豹騎精銳——曹休。
他無視港口主方向傳來的山呼海嘯,目標明確,帶著兩名同樣精悍的護衛,徑直走向誓師高台側後方一處被重兵護衛的涼棚。棚內,孫權的心腹重臣魯肅與諸葛瑾早已在此等候。氣氛與主台的熱烈截然不同,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凝重。
“曹將軍遠來辛苦。”魯肅上前一步,拱手為禮,圓潤的臉上帶著禮節性的微笑,眼神卻透著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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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休一絲不苟地抱拳回禮,動作乾淨利落,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魯子敬先生,諸葛子瑜先生。末將奉魏王之命,特來為吳王遠征壯行。”他微微側身,身後護衛立即捧上一個覆蓋著錦緞的沉重木盤。曹休揭開錦緞,露出裡麵碼放整齊的金錠與色澤溫潤的玉石。“魏王薄禮,聊助軍資。”
魯肅目光快速掃過盤中之物,心中了然:曹操這份“薄禮”價值不菲,卻遠非江東遠征耗資之萬一,其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支持。他笑容不變:“魏王厚意,吳王心領,待艦隊凱旋,定當親自致謝。”
曹休點點頭,麵無表情地傳達下一項內容,話語仿佛冷硬的軍令:“魏王有言:吳王揚帆遠航,逐浪萬裡,實乃壯舉。魏地北疆,自當穩如磐石。吳王可無後顧之憂。”這看似保障的話語,在魯肅和諸葛瑾聽來,無異於一種強勢的宣告——北方,是他曹操的領域,不容江東染指。這便是曹操的“默許”與“支持”中那根鋒利的倒刺。
諸葛瑾適時接口,語氣溫和卻綿裡藏針:“魏王坐鎮中原,威加海內,北疆安寧,自是萬民之福。我主遠征,亦為華夏開萬世之通途,魏王亦在其中。隻盼魏王信守承諾,勿使我主艦隊出征在外,反有腹背之慮。”
曹休眼皮微抬,對上諸葛瑾平靜的目光,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末將隻負責傳達王命。”他頓了頓,目光越過涼棚,投向那五艘鋼鐵巨獸,“王命已至,末將告退。祝吳王……乘風破浪,馬到功成。”最後的祝詞,從他口中說出,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冰冷。說完,他乾脆利落地再次抱拳,轉身便走,毫不拖泥帶水,仿佛隻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的交割。
魯肅與諸葛瑾目送曹休一行迅速登船離開,那艘曹魏快船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滑出港口,很快便消失在珠江口外的海天之際。
“虎視眈眈啊,”諸葛瑾低聲喟歎,眉頭微蹙,“這位曹文烈曹休字),分明是隻鷹犬,來劃界碑的。”
魯肅撚須不語,目光深邃地望著曹休離去的方向,又轉向港口核心那喧囂震天的誓師現場,緩緩道:“至少,他劃下的這條界,我們出征時,暫時是穩的。曹操的目光被我們引向了西邊的大海,而非江東的腹地……這便是我們所需的空間。至於劉備那邊……”他話鋒一轉。
“諸葛軍師遣來的那幾位匠師,倒是實打實的珍寶,此刻想必已在‘伏波號’機艙內了。”諸葛瑾嘴角露出一絲真心的笑意,“孔明深知,這蒸汽機,才是航程真正的命脈所在。他這份‘賀禮’,夠份量。”
震天的誓師聲浪餘波未息,如同潮水般衝擊著巨大的“伏波號”鋼鐵船舷。陸遜一身銀亮水師將鎧,猩紅披風垂於身後,挺直如標槍般立在旗艦“伏波號”開闊的前甲板上。他麵容沉靜,眼神卻如磐石般堅定,掃過甲板上各司其職、緊張而有序的水兵。海風卷著鹹腥撲麵,吹不動他分毫。
“起錨!”陸遜的聲音不高,卻透過特製的銅皮擴音筒,清晰地傳到艏樓甲板。
“起錨!”傳令兵嘶啞的吼聲接力般響起。
“哐啷…哐啷…”巨大的鐵鏈帶著濕漉漉的海藻和淤泥,沉重地絞上錨機,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這聲音仿佛一個信號,瞬間點燃了整支艦隊緊張的神經。
“升帆!主桅頂帆,前桅縱帆!”陸遜的第二道命令緊隨而至。
旗手在主桅頂端的信號平台上,雙臂揮舞著紅黃雙色信號旗,打出簡潔有力的旗語命令。命令如同無形的電波,瞬間輻射向龐大的艦隊。
“呼啦——!呼啦——!”巨大的帆布在主桅和前桅上依次被水手們用儘全力拉升、展開,吃滿了強勁的東南風。帆麵的鼓脹聲連成一片,猶如巨獸蘇醒的喘息。各艦雪白的帆篷在藍天下次第綻放,如同盛開的白蓮,托舉著鋼鐵巨艦。艦隊開始緩緩地、帶著某種巨大的遲滯感,擺脫與陸地的最後牽連,向著港外深水區移動。
陸遜的視線銳利地掃過身旁幾根粗大銅管,這是通向輪機艙的傳聲筒。他深吸一口氣,穩定而有力地發出那石破天驚的指令:“動力艙——點火!升壓!明輪準備!”
“伏波號”深藏在水線之下的核心區域——蒸汽動力艙,瞬間被刺耳的警鈴聲籠罩!巨大爐膛的觀察孔猛地被拉開,赤紅的火光帶著灼人的熱浪猛地撲出,映照著十幾名赤裸上身、汗流浹背、膚色被煤灰染得黝黑的司爐工緊張而亢奮的臉。巨大的鐵鏟揮動,一鏟鏟烏黑發亮的上品石炭被投入那咆哮的爐口。熾熱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煤炭,發出沉悶的轟鳴。附著在巨大鍋爐內壁的水,溫度開始急劇攀升。
壓力表的指針,在輪機長田驍布滿油汙的手套緊握下,開始緩慢而堅定地向右爬升。田驍來自蜀地,是諸葛亮親自挑選、受過“群星會”技術骨乾短期培訓的頂尖匠師之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根指針,布滿老繭的手指時而快速調整著進氣閥,時而敲打某些關鍵管道。汗水從他額角不斷滾落,滴在滾燙的銅管上,瞬間化作一縷白煙。周圍是震耳欲聾的鍋爐轟鳴、蒸汽泄露的嘶嘶聲、鏈條傳動的鏗鏘聲,構成一曲原始而磅礴的工業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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