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灑在光潔如鏡的深色地板上,映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斑。這家位於市中心頂級藝術區的高端畫廊,安靜得能聽見中央空調低沉的運行聲。空氣中彌漫著現磨咖啡的醇香和淡淡的鬆節油氣味,牆上錯落有致地懸掛著一些頗具實驗性的當代藝術作品,冷色調的燈光精準地打在每一件展品上,營造出一種疏離而專業的氛圍。
林未晞坐在臨窗的沙發上,麵前放著一杯拉花精致的卡布奇諾。她有些局促地攪動著小勺,目光偶爾掃過牆上那些抽象的畫作,心裡卻有些摸不著頭腦。幾天前,她意外地接到了顧清嵐的電話,那位沈清許的初戀女友,如今在藝術圈內頗有聲望的獨立策展人。電話裡,顧清嵐的語氣溫和而客氣,表示欣賞她的才華,想約她聊聊藝術,地點就定在了顧清嵐自己經營的這家畫廊。
林未晞本來想拒絕,但對方言辭懇切,加之她內心深處對這位與沈清許有過深刻過去的女人,也存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好奇和……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妙的比較心理。她征得了沈清許的同意——沈清許當時隻是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靜無波,淡淡說了句“你自己決定”,便不再多言。於是,她來了。
顧清嵐姍姍來遲,卻恰到好處。她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裝套裙,頸間係著一條淡雅的絲巾,妝容精致,步履從容。她身上散發著一種經過歲月沉澱和良好教養熏陶出的優雅氣質,與這間畫廊的氛圍渾然一體。
“抱歉,久等了,剛結束一個視頻會議。”顧清嵐在林未晞對麵坐下,笑容得體,聲音柔和。侍者立刻為她端上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
“沒關係,顧小姐。”林未晞放下小勺,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些。
“叫我清嵐就好。”顧清嵐優雅地攪拌著咖啡,銀勺與骨瓷杯壁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林未晞,目光在她略顯簡單的穿著和未施粉黛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漾開更深的笑意,“一直很想找機會和你聊聊。清許她……最近還好嗎?”
她問得自然,仿佛隻是朋友間的尋常問候,但那聲“清許”叫得如此熟稔親昵,讓林未晞的心微微刺了一下。
“她很好。”林未晞回答得簡短,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試圖掩飾那一瞬間的不自在。
“那就好。”顧清嵐點點頭,話題自然地轉向了藝術,“我看過你的一些作品,尤其是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的那幾張向日葵係列的草圖,很有靈氣,色彩運用很大膽,充滿了……生命力。”她頓了頓,像是在尋找最恰當的詞彙,然後才繼續,“這在年輕藝術家裡很難得。”
“謝謝。”聽到對方評價自己的畫作,林未晞放鬆了些許,眼神也亮了起來。被人認可自己的才華,總是令人愉悅的。
“不過,”顧清嵐話鋒微轉,語氣帶著一絲惋惜,“有時候,光有靈氣和才華是不夠的。藝術這個圈子,看起來很開放,實則門檻很高。沒有合適的平台和機會,再好的作品,也可能被埋沒在信息的洪流裡。”
她放下攪拌勺,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地看向林未晞,聲音壓低了一些,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未晞,我直說了吧。我很欣賞你的潛力。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動用手頭所有的資源,包括媒體、評論家、藏家圈子,為你量身打造一場個人畫展。就在我這裡,最好的展廳。”
個人畫展?林未晞握著咖啡杯的手猛地一緊,心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這對任何一個默默無聞的插畫師、藝術家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機會!意味著認可,意味著曝光,意味著職業生涯可能就此邁上一個全新的台階!巨大的誘惑如同海妖的歌聲,瞬間攫住了她。
她幾乎要脫口而出“真的嗎?”,但殘存的理智讓她按捺住了激動。她看著顧清嵐那雙帶著笑意的、卻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個清晰的念頭浮上心頭: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條件是什麼?”林未晞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未晞那句“條件是什麼”問出口,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畫廊裡依舊安靜雅致,但坐在她對麵的顧清嵐,臉上的笑容卻微妙地發生了變化。那不再是純粹的欣賞和客氣,而是摻雜了一絲了然、一絲算計,以及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顧清嵐輕輕放下手中的骨瓷咖啡杯,杯底與托盤接觸發出清脆的“叮”聲,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她身體向後,優雅地靠進沙發背脊,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那個姿態,像是即將宣布某項早已決定的商業並購。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顧清嵐紅唇微勾,笑容依舊得體,眼神卻銳利如刀,直直刺向林未晞,“條件很簡單。”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林未晞瞬間繃緊的臉頰和微微睜大的眼睛,似乎很滿意自己話語造成的效果,然後才不緊不慢地,一字一句地清晰說道:
“離開清許。”四個字。輕飄飄的四個字,卻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巨石,轟然砸向林未晞,讓她瞬間耳鳴目眩,血液都仿佛凍結了。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離……離開沈清許?用她夢寐以求的個人畫展,來交換……離開那個人?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羞辱的憤怒,如同岩漿般在她胸腔裡翻湧,幾乎要衝破喉嚨。她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指尖冰涼。
顧清嵐仿佛沒有看到她驟變的臉色,或者說,她早已預料到,並且樂於見到。她繼續用那種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語調,慢條斯理地剖析著,像是在陳述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
“未晞,你還年輕,可能把一些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她的目光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審視,掃過林未晞身上那件普通的棉質連衣裙,“清許需要的是什麼?是一個能在事業上、在家族層麵上,真正與她比肩,為她提供助力的伴侶。而不是一個……”她刻意停頓了一下,尋找著那個最傷人的詞彙,“……需要她時時照顧、甚至可能會成為她拖累的,契約伴侶。”
“契約伴侶”四個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林未晞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原來,顧清嵐知道。她知道那份契約的存在。那麼,她是不是也知道更多?知道那個遊樂園的午後?知道影音室裡的吻?知道主臥裡相擁而眠的夜晚?她知道這一切的開始源於一場交易,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一切也可以被另一場交易終結?
顧清嵐看著林未晞蒼白的臉色和劇烈閃爍的眼神,知道自己擊中了要害。她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善意”提醒:
“用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短暫關係,換一個璀璨的藝術前程,這筆交易,對你來說,再劃算不過了。你還擁有才華和未來,何必把自己綁在一艘……可能本就不屬於你的船上,沉沒呢?”
她的話語如同裹著蜜糖的毒藥,每一個字都在試圖瓦解林未晞的意誌,將她和沈清許之間那些悄然變化的、真實存在的情感,貶低為一文不值的、可以隨時丟棄的籌碼。
畫廊裡依舊流淌著舒緩的古典音樂,咖啡的香氣依舊縈繞,但林未晞卻感覺周身冰冷,如同墜入冰窟。她看著顧清嵐那張精致卻寫滿算計的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來自那個她並不熟悉的、屬於沈清許過去世界的、赤裸而冰冷的惡意。
顧清嵐的話語,如同淬了冰的針,一根根紮進林未晞的耳膜,試圖凍結她的思維,麻痹她的意誌。那赤裸裸的交易條款,和毫不掩飾的輕蔑,像一盆冷水,將她最初因“個人畫展”而升起的短暫眩暈和激動,徹底澆滅。
胸腔裡翻湧的憤怒和荒謬感,在極致的壓抑後,並沒有爆發,反而奇異地沉澱下來,化作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堅定。
她看著顧清嵐那雙帶著篤定和些許施舍意味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可笑。眼前這個女人,用她所以為的、最具有誘惑力的籌碼,來衡量一段連林未晞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卻真實感受到溫度的關係。
她以為所有人都活在她那套精於計算的規則裡嗎?林未晞緩緩地,將自己麵前那杯已經微涼的卡布奇諾推開了一些。瓷杯與玻璃桌麵摩擦,發出細微卻清晰的聲響,打斷了顧清嵐試圖繼續“規勸”的姿態。
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平靜,直直地迎上顧清嵐審視的視線。先前的那一絲局促和不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不容撼動的堅定。
“顧小姐,”她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分量,“謝謝你的‘好意’。”
她刻意加重了“好意”兩個字,語氣裡聽不出喜怒,卻讓顧清嵐唇邊的笑容微微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