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將軍所言操訓,未免過於…苛酷!
日行百裡?披重甲負糧秣攀山越嶺?
此乃役使牛馬之法,非練勇士之道!長此以往,士卒疲敝,心生怨懟,何談忠勇?豈非本末倒置?”
他下巴微揚,那份睥睨天下的傲氣展露無遺:
“為將者,當知恤下!當明士氣!
我荊州將士,隻需知曉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明忠義,知廉恥,自能上下一心,所向披靡!何須以酷烈之法,摧殘其筋骨?
此非練兵,實為虐卒!”
關羽的聲音並不如何高亢,但那份根植於骨子裡的自信和傲然,卻如同實質般衝擊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神。
荊州!
那是他關羽一手經營、威震華夏的根基!
他自有他的驕傲和治軍之道,不容置疑!
劉備眉頭微皺,諸葛亮羽扇搖動的頻率似乎也慢了一瞬。
眾將噤若寒蟬,目光在陳到和關羽之間來回逡巡。
陳到心頭猛地一沉。
來了!關羽的驕傲,果然如同史書記載,剛極易折!
他這套來自後世特種部隊訓練理念雛形的方法,在關羽這位視士卒如手足、更信奉精神力量的傳統名將眼中,無疑是“苛酷”、“虐卒”的邪路!
這不僅僅是練兵理念的衝突,更是對他這個新晉白毦督權威的質疑!
若不能在此刻妥善應對,日後想在荊州事務上插言,更是難如登天!
陳到深吸一口氣,壓下肋下傷口的刺痛,迎著關羽那刀鋒般的目光,並未退縮,反而挺直了腰背。
他沒有立刻反駁,而是對著關羽,抱拳深深一禮,姿態放得極低:
“君侯明鑒,所言極是!恤下明誌,乃為將根本,末將絕不敢忘。”
這一禮,讓關羽淩厲的氣勢微微一滯,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帳中諸將也頗感詫異。
陳到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慍怒,隻有一片坦誠和一種經曆過血火淬煉後的平靜:
“末將鬥膽,敢問君侯,若當日在鷹嘴崖,非是末將麾下那三百以酷法操練出的白毦兵,而是三百尋常‘明忠義、知廉恥’的荊州健兒,他們…
可能為主公,為大局,阻住張合五千虎豹騎一個時辰?”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猛地刺穿了關羽話語中那層無形的傲氣屏障,直指最殘酷、最核心的現實!
關羽那雙丹鳳眼驟然眯緊!
鷹嘴崖!
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煉獄般的犧牲!
三百對五千!
還是曹軍最精銳的虎豹騎!
這根本不是一個“忠義廉恥”就能填平的鴻溝!
他坐鎮荊州,麵對的更多是水網、城池、攻防,何曾經曆過如此懸殊、如此純粹的、以血肉之軀硬撼鐵騎洪流的絕境?
陳到沒有等關羽回答,那答案不言自明。
他繼續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仿佛鷹嘴崖的硝煙再次彌漫在喉間:
“末將非是鼓吹虐卒!
白毦兵操練雖苦,然一應糧秣、甲胄、撫恤,末將必傾力爭取最優!
凡入白毦者,皆知其責之重,其遇之厚!此非役使牛馬,乃鍛造神兵!
鷹嘴崖上,三百白毦,無一人退縮!
無一人投降!彼等並非不知痛,不知死,而是深知其筋骨能承其重!
其意誌能貫其終!其袍澤能托其背!故能於必死之地,為主公爭得一線勝機!”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灼灼,直視關羽,一字一句:
“君侯!非常之時,當待非常之兵!非常之兵,當用非常之法!
末將所求白毦,非為耀武揚威,隻為在如鷹嘴崖那般的絕境之中,能為主公,為軍師,為諸位將軍,為這興複漢室的大業,爭得一個‘可能’!
縱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此,方為真正的‘恤下明誌’!知其為何而死,且知其有能力去死得其所!”
最後一句,如同驚雷炸響!
帳中死一般的寂靜!
連篝火燃燒的聲音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都被陳到話語中那股慘烈到極致、卻又悲壯到頂點的意誌所震懾!
三百白毦兵用生命換來的“一個時辰”,就是這“非常之法”鍛造出的“非常之兵”的價值!
粉身碎骨,死得其所!
關羽站在原地,麵沉如水,那捋著長髯的手早已停下。
他丹鳳眼中精光劇烈閃爍,第一次,用一種全新的、極其複雜的目光,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年輕卻已飽經血火、滿身沉凝之氣的白毦督。
陳到的話,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刺穿了他引以為傲的認知壁壘,讓他看到了另一種殘酷而有效的力量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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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震怒?是觸動?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忌憚?
劉備眼中精光大盛,猛地一拍案幾:
“好!好一個‘知其為何而死,且知其有能力去死得其所’!此乃大忠!大勇!叔至之言,深得練兵精要!白毦督,非你莫屬!”
他的聲音帶著激動,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定調。
諸葛亮適時地開口,羽扇輕搖,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聲音溫潤如常,卻巧妙地轉移了焦點:
“叔至將軍赤膽忠心,練兵有方,亮深為敬佩。雲長愛兵如子,亦是我軍柱石。
目下漢中初定,百廢待興,王上親軍之責,關乎社稷安危,確需叔至這般砥柱之才。至於荊州……”
那柄仿佛永遠不離手的羽扇也隨之一頓,在跳躍的火光映襯下,扇骨邊緣流轉過一道冷硬的微芒。
這個細微的停頓,如同在喧囂的慶功宴上投下了一顆無聲的石子,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荊州重地,關乎我大漢東出之門戶,雲長坐鎮多年,威德並施,功莫大焉。”
諸葛亮的聲音依舊平穩溫和,目光卻越過帳中諸將,仿佛穿透了營帳的阻隔,投向那千裡之外、暗流洶湧的荊襄大地。
他看向關羽,語氣帶著全然的信任與倚重,“有君侯在,亮與主公,自然高枕無憂。”
關羽緊繃的臉色在諸葛亮這番肯定下,終於稍稍緩和。
他微微頷首,那份傲然重新回到臉上,仿佛剛才與陳到的理念之爭隻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荊州,那是他的荊州!
是他水淹七軍、威震華夏的基業!
諸葛亮的信任,讓他心中那點被陳到話語刺出的漣漪迅速平複。
然而,諸葛亮的話鋒卻極其自然地一轉,如同溪流遇石,不著痕跡地改變了方向:
“然則,王上受封漢中王,威加海內,此乃普天同慶之盛事。
荊州文武軍民,翹首以盼王上恩澤。為彰王化,慰民心,更需加強往來,使荊益一體,如臂使指。”
他的目光,終於再次落回陳到身上,帶著一種深思熟慮後的鄭重:
“叔至將軍。”
陳到心頭猛地一跳,瞬間挺直了背脊,抱拳肅立:“末將在!”
“你新晉白毦督,麾下兒郎皆百戰悍卒,乃我王師之鋒銳。”
諸葛亮語速不疾不徐,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
“值此王上踐祚、布恩四方之際,吾欲命你,親率一隊白毦精銳,擇日啟程,持王上旌節符令,護送一批犒賞、文書,前往荊州,麵呈君侯。”
帳內再次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
這個任命,看似尋常的犒軍信使,實則暗藏玄機!
陳到,這個剛剛在理念上隱隱與關羽碰撞的新銳親軍統領,帶著天子親兵白毦,手持漢中王符節,前往關羽經營多年的荊州腹地!
關羽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再次蹙起,捋須的手指微微一頓。
讓他去荊州?
這個剛剛還質疑他練兵之道的陳叔至?
諸葛亮此舉何意?
是信不過荊州防務?
還是…
他心中瞬間轉過數個念頭,但諸葛亮接下來的話,立刻堵住了任何可能的質疑。
諸葛亮的目光坦然地迎向關羽,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一絲托付重任的意味:
“君侯,叔至此行,一則為宣示王恩,犒勞荊州將士辛勞;二則,其麾下白毦兵,乃主公親軍,亦是天下強兵。
亮以為,可借此良機,讓叔至將其在鷹嘴崖血戰中所得之結陣、據守、搏殺諸法,於荊州軍中擇選精銳,稍作演訓交流。
一則,使荊州將士親睹王上親軍之威,提振士氣;二則,取長補短,或可增益荊州軍守備之能,以備…不虞。”
“以備不虞”四個字,諸葛亮說得極輕,卻像重錘敲在陳到心上!
他瞬間明白了諸葛亮的深意!
這是給他一個名正言順介入荊州防務的機會!
一個近距離觀察荊州虛實、特彆是關羽那要命的“傲上而不恤下”的治軍弊端的機會!
更是將白毦兵那套在極端劣勢下死戰求存的理念和戰法,不動聲色地播撒到荊州軍中的契機!
為將來可能的劇變,埋下一顆種子!
關羽沉默了。
他目光銳利地在諸葛亮和陳到臉上來回掃視。
諸葛亮的理由冠冕堂皇,無可指摘。
宣示王恩、犒賞軍士、交流練兵…樣樣都是正理。
尤其是“增益荊州軍守備之能,以備不虞”這句話,更是直接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一絲隱憂——
曹操在北方虎視眈眈,孫權在江東反複無常。
荊州雖固,但若真有大變…
陳到那套在鷹嘴崖證明過的、能在絕對劣勢下死扛硬打的法子,或許…
真的有點用處?
他雖驕傲,卻並非不識大體、不知兵凶戰危的莽夫。
這份任命,於公於私,他都找不到強硬拒絕的理由。
更何況,諸葛亮給了他天大的麵子,將“交流”的主導權,明確放在了“增益荊州軍”這個前提下。
“軍師思慮周全。”
關羽終於緩緩開口,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渾威嚴,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看向陳到,
“叔至將軍既有此能,便來荊州一趟也好。也讓某看看,你這‘磐石之固,利刃之鋒’的白毦兵,究竟是如何練成的。
荊州健兒,也非孱弱之輩,正好彼此切磋印證一番。”
這話語裡,依舊帶著屬於武聖的驕傲,但至少,是應允了。
陳到心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隨即又被更沉重的責任填滿。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對著諸葛亮和關羽,再次深深躬身,聲音斬釘截鐵:
“末將領命!必不負主公、軍師、君侯所托!”
火光跳躍,將他躬身的身影拉長,投在營帳的帷幕上。
荊州之路,終於在他麵前撕開了一道縫隙。
縫隙之外,是滔天的巨浪,也是唯一能扭轉乾坤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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