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元城郊工坊的爐火徹夜未熄,但張行的心卻一日比一日焦灼。
劉老栓、鄭大錘等成都衛匠人雖已投入炮膛車製與銃管鑽鑿,叮當之聲不絕於耳,但這處倉促選定的工坊,弊端已如骨鯁在喉。
它離官道太近,運送礦石、木炭的車馬揚塵,難逃有心人之眼。更要命的是水——鑄炮需泥範陰乾時均勻吸水,淬火需活水急冷以增硬度,鑽銃膛需清水降溫潤滑。
工坊旁的小溪在初春已近斷流,每日需數十壯丁從遠處嘉陵江支流擔水,效率低下,目標更是紮眼。
“東家,水是鑄兵之血!”趙鐵山指著新鑽到一半、卻因冷卻不足而微微發藍變形的銃管毛坯,眉頭擰成了疙瘩。
“泥範若吸水不均,澆鑄時蒸汽亂竄,炮身必有砂眼暗傷!淬火之水若溫吞,鐵料硬脆不均,便是隱患!鑽頭無水,片刻即紅熱變鈍,強鑽則傷銃管,前功儘棄!此地,絕不可再留!”
張行撫摸著那根廢坯,指尖傳來不祥的微熱與變形感。
他望向遠處擔水隊伍蹣跚的煙塵,眼神銳利如淬火之刃:“何處可解此困?”
廣元縣城北二十裡,龍門山脈餘脈在此被一道深澗狠狠撕裂,澗水自峭壁飛瀉而下,轟鳴聲晝夜不息,恰似一道天然的聲障,吞沒了穀中一切人為的嘈雜。
張行選中的新工坊,便藏在這道深澗上遊、急流拐彎處背陰的山坳裡。
巨大的水車骨架已在澗邊立起,粗大的木製引水渠從上遊湍急處蜿蜒探入山坳深處。
工坊入口極為隱蔽,山坳三麵皆是陡峭岩壁,如同巨碗倒扣,碗底靠近澗水的一側,已用圓木和就地取材的巨石壘起了幾座堅固的棚屋。
最大的一座,依著岩壁,屋頂甚至直接利用了一處突出的巨大岩棚。山壁上,幾個新鑿出的深邃洞口,黑黢黢地張著口,那是未來的火藥庫和關鍵部件的秘密工區。
趙鐵山抹了把濺到臉上的水沫,指著轟鳴的澗水,聲調拔高,“東家,你看這地方,水夠猛!夠急!兩架大水車裝下去,帶動鍛錘、鼓風,力氣管夠!
這轟隆聲,十裡外都能聽見,裡頭打鐵放炮,外麵毛都聽不著!”
張行點點頭,目光掃過忙碌的人群。歐鐵膽正指揮著幾個壯漢,將一副巨大沉重、沾滿泥灰的泥範構件,用粗索和滾木,小心翼翼地挪進那個最大的岩棚工棚。
那是他的命根子——堅泥神範。老鐵匠的吼聲在澗水的背景音裡依然清晰:“慢點!慢點!碰掉一個角,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他兒子虎頭,一個沉默精悍的青年,正用肩膀死死頂住一根可能滑動的滾木,脖頸青筋暴起。
另一邊,劉老栓、鄭大錘帶著他們的徒弟,正圍著幾台剛卸下牛車的笨重木製器械打轉。
那是他們吃飯的家夥——人力驅動的腳踏式鑽床,劉老栓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摸著冰冷的鑄鐵部件,老眼昏花中帶著一絲安定。
家眷們被安置在更靠裡、也更乾燥安全的一排木屋裡,孩子們驚恐漸消,開始在澗邊淺灘小心翼翼地嬉鬨,婦人們則忙著生火做飯,炊煙嫋嫋升起,很快被強勁的山風和水汽撕扯消散。
張行對身邊的趙鐵山和匆匆趕來的李玉橫道,“等歐師傅的神範安置好,劉師傅他們的家夥什調試妥當,便可動手。眼下最急的,是火銃!
佛郎機銃炸膛慘劇在前,我們起步,必得比它更穩、更利!徐先生那邊可有消息?”
“有!”李玉橫忙從懷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圖紙,小心展開。
紙上墨跡猶新,線條精準流暢,正是徐懷瑾的手筆。
圖紙上精細描繪著一種長銃管火器的分解圖樣,長銃管、厚實的藥室、彎曲的銃托,結構一目了然,旁注“魯密銃式樣”。
“徐先生信中說,魯密銃銃管堅固,射程遠精度佳,可為我等仿製之基。然其火繩引燃,遇風雨則廢,
他正在推演如何加強其管壁韌性、改進藥室結構,以期更耐裝藥,減少炸膛之險,不日將親攜試製心得前來。”
“好!魯密銃便是根基!務必求其堅、求其利!歐師傅,煩勞您親自盯著,先按此圖樣,督造銃管!”
歐鐵膽剛安頓好他的寶貝泥範,聞言大步走來,抓起圖紙掃了幾眼,又掂了掂李玉橫遞過來的一根佛郎機舊銃管,嗤笑一聲:“佛郎機?鐵皮卷的破爛!魯密銃?管壁厚實些罷了!
放心,東家!取上等熟鐵,燒紅捶打卷筒,接縫熔鍛密實,再反複淬煉回火!這路數俺們熟得很!管保比圖中的更結實三分!炸膛?哼,除非裝十倍藥!”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點在圖紙上,“真正的難關,是這長管的鑽孔!管長三尺餘,要鑽得筆直、內壁光滑如鏡,一絲毛刺不得有!稍有偏差,彈丸卡滯便是炸膛!”
劉老栓和鄭大錘聞聲湊了過來。劉老栓仔細看著圖紙上標注的銃管尺寸和膛徑,歎道:“歐師傅說的是,人力鑽這長管,全憑手上功夫和水磨功夫。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力道時大時小,手臂難免酸軟抖動,鑽頭稍有歪斜,內壁便不平,輕則刮彈丸費勁,重則卡滯炸膛。
鑽頭紅熱更是常事,全靠水澆,稍慢一步,鑽頭鈍了廢了是小,傷了管坯事大,鑽一管,非旬日十天)不可成!
俺們這十來個老兄弟,起早貪黑,一月下來,能得二十餘根好管,已是極限!”
張行眉頭緊鎖,一月二十餘管?這效率實在太低!他望向工棚角落堆積的熟鐵條,又看看匠人們疲憊而專注的臉龐,深知這已是他們技藝和體力的極限。
目光掃過劉老栓那台笨重的人力鑽床,再看向棚外轟鳴澗水旁那架已具雛形的巨大水車骨架,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
“劉師傅,鄭師傅,歐師傅!”張行聲音帶著一絲被壓抑的興奮,指向那奔騰的澗水,“人力鑽管,難在力道不均、鑽速不穩、冷卻難續,更兼耗時日久,產出有限!
我們眼前這奔流不息的水,力道均勻綿長,取之不儘,不正是一個絕佳的力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