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寧府衙後堂,知府陸夢龍注:史載崇禎二年任夔州知府,三年調保寧府)背著手,在猩紅地氈上來回踱步。
他那張保養得宜、留著三縷清須的方正麵孔,此刻陰雲密布,眼神銳利如刀,刮過跪在冰涼地上的兩人。
廣元知縣周文博和利州衛指揮使趙德彪,早已沒了昔日官威。
周文博的七品鸂鶒補服沾滿泥點汙漬,皺得像塊抹布;趙德彪的武官麒麟補服裂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麵臟汙的中衣。
兩人如同被抽了脊梁骨的癩皮狗,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身體篩糠般抖著,冷汗順著鬢角流下。
“廢物!飯桶!”陸夢龍猛地停步,指著兩人,聲音不高,“堂堂一縣父母,世襲指揮使!竟被一夥草寇流民奪了城池!連印信都丟了!
你們還有何麵目苟活於世!還有何麵目立於這煌煌大明官袍之下!”他越說越怒,胸口劇烈起伏,猛地抓起案幾上一個沉甸甸的青瓷筆洗,高高揚起!
那架勢,恨不得將眼前這兩個喪家之犬的腦袋連同那點殘存的體麵一起砸個稀爛!
“大人息怒!大人饒命啊!”周文博帶著哭腔嘶喊,聲音抖得不成調子,“非是卑職等無能!是那張行逆賊…他…他早有預謀!驟然發難!卑職…卑職措手不及啊!大人明鑒!”
“對對對!大人明鑒!”趙德彪也慌忙抬頭,臉上橫肉扭曲,急聲辯解,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賊子凶悍!那火器…那火器打得跟潑雨一樣!
兄弟們猝不及防,死傷慘重!卑職…卑職拚死才護著錢大人殺出重圍…九死一生啊大人!末將願重整旗鼓,必踏平廣元,將那反賊千刀萬剮,奪回印信!
求大人給末將一個贖罪的機會!”他下意識地捂了捂腰間,那裡似乎還殘留著被親兵推搡、刀鋒擦過的涼意
周文博更是連連磕頭,額角已然見紅:“大人!卑職自知罪該萬死!然賊勢初起,若不趁其立足未穩,速發雷霆將其撲滅,恐其坐大,流毒更廣!”
陸夢龍手中的筆洗懸在半空,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怒火翻騰。錢貴和趙德彪伏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隻覺背上冷汗涔涔,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般壓了下來。
時間仿佛凝固,良久,陸夢龍才緩緩將筆洗放回案幾,他踱回主位坐下,端起早已涼透的蓋碗茶,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動作恢複了官場特有的從容。
“哼,”他鼻腔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眼皮微抬,“張行?無名小卒,糾合一幫泥腿子,占了座空城,就敢妄圖造反?疥癬之疾罷了!也值得你們如此驚慌失措,丟城失地?”
他抿了口冷茶,語氣帶著居高臨下的輕蔑:“北有建虜叩關,西有流寇肆虐,朝廷大軍正在各處緊要之處鏖戰!區區廣元一隅,亂民嘯聚,何須驚動中樞?
更遑論調遣大軍?若是傳出去,說我堂堂保寧府,連個縣城裡冒出來的泥腿子都收拾不了,還要朝廷派兵,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錢貴和趙德彪伏在地上,知府大人的話,比剛才的雷霆之怒更讓他們心驚——這分明是不打算上報朝廷,要他們自己把窟窿堵上!堵不上,就是死路!
陸夢龍放下茶碗,聲音轉為冷硬:“錢貴,你縣印信已失,按律已是死罪!本府念你尚知悔過,又有戴罪立功之心…暫留你項上人頭!
即刻革去知縣之職,以白身隨軍效力!待奪回廣元,尋回印信,或可免你一死!若再有差池,兩罪並罰,定斬不饒!”
“謝大人!謝大人不殺之恩!”周文博如搗蒜般磕頭,革職的恐懼暫時被死裡逃生的狂喜壓過。
“趙德彪!”陸夢龍目光轉向武官,“利州衛下轄五個千戶所,廣元城中那個已廢!你即刻動身,持本官手令,收攏廣元縣境內其餘四個千戶所所有能戰之兵!
限你十日之內,聚兵於廣元城北二十裡外的鷹嘴崖!本府自會調撥附近州縣部分巡檢司弓兵、鄉勇助你!糧秣…由沿途州縣協濟!務必一鼓作氣,蕩平叛逆!”
趙德彪心中一凜,明白這“協濟”意味著什麼,必然又是對地方的一番盤剝,但他哪敢有異議,隻能重重磕頭:“末將領命!定不負大人所托!十日之內,兵聚鷹嘴崖!必斬張行狗頭,奪回縣城。”
“滾吧!”陸夢龍不耐地揮揮手,像驅趕兩隻蒼蠅,“記住,十日!兵不到,提頭來見!印信奪不回,你們…自己找根繩子吊死在廣元城頭,也算全了朝廷最後一點體麵!”
錢貴和趙德彪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陸夢龍獨自坐在主位上,看著案幾上那份關於“緊急剿匪需支應糧餉”的空白公文,眉頭緊鎖。
他拿起案頭那方沉重的“保寧府正堂”銅印,蘸了濃稠的朱砂,在公文落款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權,重重蓋了下去。
鮮紅的印文,如同凝固的血,也壓下了他心頭一絲隱隱的不安。
廣元縣城,張家軍營地的氣氛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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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場上,一千多人的隊伍被分割成大小不等的方塊。
最核心處,五百名張家軍老卒,排著相對整齊的隊列,在隊官低沉有力的號令下,一絲不苟地操練著突刺格擋。
他們的動作已形成肌肉記憶,每一次突刺都帶著破風聲,眼神沉穩,帶著一股百戰餘生的殺氣。他們是這支隊伍的脊梁。
而圍繞著他們的,是六百餘名穿著各色破爛衣衫、隊列歪歪扭扭的新募士卒。
臉上混雜著茫然、緊張、興奮,以及一絲對身邊那些沉默操練的老卒的敬畏。
“蠢貨!看矛尖!不是看天!”
“腰挺直!軟腳蝦嗎?沒吃飽飯?!”
老兵什長的怒罵聲在新兵隊伍中此起彼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新兵臉上。
一個動作慢了半拍的新兵,屁股上立刻挨了狠狠一腳,踉蹌著撲倒在地,引來周圍一陣壓抑的哄笑和更加手忙腳亂的模仿。
“都聽著!”負責新兵操練的百夫長張豹張順族弟),站在一個土台上,聲如洪鐘,指著遠處夥房方向冒出的嫋嫋炊煙,那裡正飄來陣陣燉肉的濃香,
“看見沒?聞見沒?!將軍說了,練得好,晚上加肉!練不好,喝西北風!想想你們按手印為啥?就為這口飽飯!
就為有肉吃!想當軟蛋的,現在滾還來得及!留下的,就給老子往死裡練!把你們在狗官麵前當孫子的力氣,都他媽給我使出來!”
“吼!”肉食的誘惑和粗糲的刺激,瞬間點燃了新兵眼中渾濁的光。
跌倒的慌忙爬起來,咬牙挺直腰板,笨拙卻用力地揮舞著手中的家夥什,肉香,成了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強心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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