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粗略掃過，便看向另一側，報紙被清晰地劃分成幾個板塊，有時政要聞、地方動態、商賈之窗、格物新知，甚至還有一塊寫著招工啟事和貨殖廣告。
方孔炤注意到，兒子方以智在格物新知板塊旁用筆做了不少標記和批注，便指著一篇關於大氣壓力與虹吸原理的短文，問道：“你平日最感興趣的，便是這些所謂的格物新知？”
方以智臉上泛起一絲見到同道的光彩，回道：“正是，父親，您也知道，孩兒素來對這些天地萬物運行之理頗感興趣，初看這些文章時，也覺得匪夷所思，甚至以為是偽夏胡言亂語，蠱惑人心。
但其中有幾篇，所述現象與原理，孩兒按捺不住好奇，親自尋了器具試驗，結果……發現其所述竟分毫不差，確為至理！
自那以後，便愈發不可收拾，每每有商旅帶來新報，孩兒必先尋此版閱讀。
當然，偶爾也會看看其他板塊，尤其是這商賈之窗和招工、廣告之區，光怪陸離，卻也折射出偽夏治下另一番景象。”
方孔炤依言看向商業相關的板塊，果然看到上麵刊登著———成都第二紡織廠急招熟練織工五十名，管食宿，計件給酬。
漢中豐年牌肉罐頭，行軍旅行，居家必備。
張家彩新到蘇杭樣式綢緞，歡迎選購”之類的信息。
這些充滿市井煙火氣的內容，與大明邸報的嚴肅刻板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他感到一種陌生而又充滿活力的氣息。
隨後，他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集中到時政要聞板塊，仔細閱讀起來，上麵報道了大夏在陝西推行新政的進展，提及了清查田畝、興修水利、設立官學、減免稅賦等具體措施，文風樸實，條理清晰。
一刻鐘後，他放下手中的報紙，臉上露出了極其複雜的神色，有震驚，有恍然，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欽佩。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吐出胸中的塊壘，沉聲道：“這夏朝……確非所謂的流寇可比啊，觀其政令，察其舉措，無論是穩定地方、理清吏治，還是鼓勵工商、興修水利，其章法井然，脈絡清晰，無一不是朝著建立一個新的、長治久安的王朝而去的。
他們廢除大明各種苛捐雜稅，僅保留經過厘清的田賦和規範的工商稅收，甚至連徭役都改為有償征召……這張行，當真是了不得的人物，深諳得民心者得天下之理。”
他拿起那疊報紙，對方以智道：“密之，這些報紙，為父先拿去仔細研讀一番，之後再還給你。”
就在他拿起報紙，轉身欲走之際，腳步卻頓住了，他並未回頭，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蕭索的問道：“密之，偽夏兵鋒正盛，其誌不小，倘若……倘若湖廣之地，最終守不住，你……準備何去何從？”
方以智似乎沒料到父親會突然問出如此尖銳的問題，他沉默了片刻，輕聲但堅定地回答：“孩兒……聽父親的安排，父親去哪裡，孩兒就去哪裡。”
方孔炤緩緩轉過身，目光深邃地看著兒子，搖了搖頭：“不，為父問的，是你自己的想法，拋開為父的官職，拋開方家的門楣，你……自己想去何處？”
方以智臉上露出了掙紮和為難的神色，低聲道：“若……若此次湖廣真的不敵，而父親您……您還健在的話，孩兒……孩兒或許想……投入大夏？”
然而，方孔炤並未如尋常衛道士那般立刻勃然大怒，厲聲訓斥。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兒子，反問道：“你方才還為為父出謀劃策，轉眼就對守住湖廣沒有信心？對為父……也沒有信心了嗎？”
方以智連忙抬頭，急切地解釋道：“對父親您，孩兒自然有信心！父親您清廉乾練，夙夜在公，孩兒深信您已竭儘全力，但是……但是對如今的明廷，對這些所謂的明軍官兵，孩兒實在是……難以抱有期望啊！
朝廷吏治腐敗，積重難返，層層盤剝，致使民不聊生，百姓幾乎沒有活路可言。
偏偏此時，又有大夏這般異數崛起，他們收攏民心，改革科舉注重實務，設立各種研究院倡導格物致知，甚至造出了飛天的氣球，連醫道都在進行前所未有的革新，那些成功的外科手術案例傳到湖廣，各地的醫師們都在私下熱烈討論，視為奇跡！
父親，您看看，就連我們府上，日常所用的，不也有大夏生產的張家彩布匹、雪白的精鹽和糖嘛，以及那些便於儲存的肉食罐頭嗎？
這些商品在湖廣士紳民眾家中大受歡迎，無人不用！這說明什麼？說明大夏不僅在戰場上強悍，在民生技藝、在格物窮理之上，也已走在了前麵！
大明內部已然腐朽，外部又有如此強勁的對手，它……它還能久遠嗎？”
方以智深知父親的為人，他清楚地記得，早年隨父親遊曆太姥山時，麵對山中奇特的空穀傳聲現象，父親自己不解，便毫不擺架子，當著兒子的麵向精通西學的熊明遇大人虛心求教這個是真實事件，有記載的，不是我瞎寫，這也是為什麼方以智之後會寫出物理小識）。
父親並非那些固步自封、將一切新奇事物視為奇技淫巧的腐儒。正是基於這份了解，他才敢在父親麵前如此直抒胸臆。
方孔炤靜靜地聽著兒子的慷慨陳詞，臉上沒有任何不悅，隻有深深的思索和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如果……湖廣真的守不住，你就帶著你妹妹，尋個機會，投奔大夏去吧。”
方以智聞言，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驚訝與複雜難言的情緒，他脫口而出：“大夏日新月異，格物昌明，確是我心中向往的理想之地。
但是父親，這一切的前提是……您還健在！若父親有所不測，孩兒豈能獨善其身？”
方孔炤盯著兒子看了好一陣，目光中有欣慰，有擔憂，也有一絲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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