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如幔，朔風裹挾著燕山腳下的冰碴，如無數細小的鋼針般紮在趙佶枯槁的麵龐上。這位昔日身著金線繡著十二章紋龍袍、於艮嶽仙山中揮毫潑墨的帝王，此刻卻被鏽跡斑斑的鐵鏈磨破手腕，粗布麻衣上還沾著前日跌倒時的泥漬。寒風掀開他單薄的衣襟，露出內裡因饑寒交迫而嶙峋的肋骨，宛如一幅殘破的畫卷。皸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喃喃念著《瑞鶴圖》裡那些翩躚的白鶴，卻不知此刻自己連籠中雀鳥都不如。
隊伍蜿蜒如僵死的長蛇，在結冰的官道上艱難挪動。皇後鄭氏的繡鞋早已磨得隻剩鞋底，鮮血順著腳踝滴落在凍硬的土地上，凝成暗紅的冰珠。她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卻仍強撐著護住身後年幼的皇子。那些裹著狐裘的金兵騎在高頭大馬上，不時甩來淬毒的言語：“南朝天子也不過如此！”年幼的皇子們相互依偎在破舊的毛氈下，青紫的嘴唇不住顫抖，連呼出的白氣都仿佛帶著哭腔。突然，金兵的皮鞭裹著呼嘯的北風，狠狠抽打在體弱的宮女身上，皮肉綻開的聲響混著嗚咽，驚飛了枯樹上的寒鴉。趙佶踉蹌著想去攙扶跌倒的女兒，卻被鐵鏈猛地拽回，脖頸處勒出深可見骨的血痕。他望著女兒驚恐的眼神，想起往日在宮中為她親手繪製的團扇，淚水混著血珠，滴落在腳下的凍土中。
夜幕如墨，刺骨的寒意愈發濃烈。趙佶蜷縮在漏風的草棚角落，看著子女妃嬪們瑟縮成一團。小公主滾燙的額頭抵在乳母胸前，呼吸微弱得如同遊絲，可隊伍裡連半片草藥都尋不到。乳母偷偷撕下衣角，用雪水浸濕為她降溫，卻被金兵發現，皮鞭如雨點般落下。忽聞帳外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寵妃李師師被金兵拖拽著長發往外走，發簪散落一地，羅裙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趙佶踉蹌著撲過去，卻被金兵的槍托狠狠砸在肩頭，重重摔倒在結冰的水坑裡，刺骨的寒意瞬間浸透全身。他望著高懸的冷月，想起昔日汴京宮中徹夜不息的歌舞，想起李師師在教坊司獻舞時的驚鴻一瞥，如今卻連保護至親的能力都沒有，滿心悔恨如潮水般湧來。恍惚間，仿佛又看到艮嶽的太湖石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而眼前隻有草棚縫隙裡漏進的冰冷雪粒，和李師師漸行漸遠的淒厲哭喊。
當隊伍途經真定府時，殘垣斷壁間依稀可見昔日繁華的影子。坍塌的城樓在寒風中嗚咽，瓦礫堆裡還埋著半截破碎的“宣和通寶”銅錢。趙佶顫抖著伸手去撿，卻被金兵一腳踢開：“留著換碗馬尿喝？”他扶著城牆斑駁的磚石，淚水簌簌落在滿是凍瘡的手背上。曾經，這裡商賈雲集，市井間回蕩著《清平樂》的曲調；如今，城樓上飄揚的已是金國的狼頭旗，街頭遊蕩的皆是麵黃肌瘦的流民。幾個孩童縮在牆角，用凍僵的手指在雪地上畫著殘缺的梅花，像極了他當年在宣和殿教畫的場景。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支禿筆，這是他偷偷藏起的唯一珍寶，在粗劣的羊皮紙上寫下：“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影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裡，目斷天南無雁飛。”字跡被淚水暈染得模糊，正如他破碎的山河與回不去的往昔。寒風卷起碎雪，將墨跡漸漸掩埋，唯有那無儘的悲愴，永遠鐫刻在了這荒涼的北地。而遠處金兵的馬蹄聲漸近，又將他從回憶中拉回殘酷的現實，他知道，前路還有更多的苦難在等待著這支悲戚的隊伍，或許終有一日，他也會如這消散的墨跡，湮沒在北國的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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