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熙元年290年)的洛陽宮籠罩在一片沉鬱的暮色裡,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宮牆,將紫宸殿的飛簷鬥拱切割成暗黑色的剪影。殿內銅鶴香爐中飄出的龍腦香嫋嫋升騰,卻怎麼也掩不住藥石苦澀與生命衰敗交織的氣息。晉武帝司馬炎斜倚在鋪著織金錦緞的病榻上,錦緞上繡著的雲海蟠龍圖案,在昏暗光線下宛如凝固的血痕。曾經在滅吳之戰中熠熠生輝、能洞穿敵陣的眼眸,此刻蒙著一層灰敗的翳影,枯瘦如柴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明黃色禦被邊緣,那上麵細密的針腳已被他磨得有些發毛。殿內燭火在穿堂風裡明明滅滅,將侍立在帷帳外的文武重臣與宗室親眷的身影,投映在冰涼的青石磚上,晃成幢幢扭曲的虛影,恍若地獄門前徘徊的幽魂。
他的目光艱難地掠過跪列在前的太尉楊駿,隻見那柄平日裡總被楊駿握在手中、象征身份的玉如意,此刻正被對方攥得指節發白,幾乎要嵌進掌心肉裡,指縫間甚至滲出點點血珠。又掃過角落裡低眉順眼的皇後楊芷,她鬢邊那支珍珠步搖隨著微顫的肩頭輕輕晃動,每一顆渾圓的珍珠都像凝固的淚珠,在燭火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澤。當視線終於落在跪在最前排的太子司馬衷身上時,司馬炎枯槁的胸膛突然劇烈起伏,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個身著朱紅朝服的兒子,正茫然地盯著殿柱上盤旋的金龍浮雕,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嘴角還掛著一絲憨鈍而不合時宜的笑意,那笑容在這肅穆悲戚的氛圍裡,顯得格外刺目。
“陛下,該進湯藥了。”內侍總管秦忠佝僂著身子,捧著黑陶藥碗小心翼翼地上前,他頭上的銀簪在燭火下反射出冷幽幽的光,像一柄藏在暗處的匕首。司馬炎卻猛地抬起手,用儘殘存的力氣一把揮開藥碗,“啪”的一聲脆響,瓷片碎落滿地,深褐色的藥汁濺在青磚上,宛如潑灑的鮮血。“仲達公……”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拉動,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指向侍中王渾的手不住地顫抖,仿佛風中殘燭,“還記得泰始元年……受禪之時,卿在太極殿誦《策文》的聲浪,能震落梁塵……那聲音,多亮啊……”王渾早已老淚縱橫,伏地叩首,淚水浸濕了手中的玉圭,那冰涼的玉器上仿佛也染上了溫熱的淚痕:“陛下神武蓋世,定鼎天下……此乃萬世之功……”
“定鼎?”司馬炎忽然發出一陣短促而淒厲的咳嗽,鮮紅的血絲濺在雪白的錦被上,瞬間洇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紅梅,“朕滅東吳、製戶調、頒《泰始律》……勵精圖治數十載,以為能開百年盛世,讓這晉室江山永固……”他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像兩把即將熄滅的火炬,猛地掃過楊駿緊握的那份遺詔草稿,那紙張邊緣已被楊駿捏得發皺,“可這太子……這癡兒……”話未說完,他便喉頭哽咽,一口氣沒上來,眼前瞬間浮現出二十年前在式乾殿的場景——太子太傅衛瓘曾“撫床歎癡”,那時他還能自欺欺人地說“太子有淳古之風”,可如今,眼睜睜看著這不可逆轉的棋局,他心中的悔恨與擔憂如潮水般洶湧,幾乎要將他淹沒。
窗外夜風驟起,嗚嗚地呼嘯著,吹得簷角的鐵馬叮咚作響,那聲音恍惚間竟像是當年伐吳戰船上傳來的金鼓之聲,遙遠而蒼涼。司馬炎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胸口的起伏也漸漸變緩,枯瘦的手卻突然爆發出一股蠻力,抓住了離榻最近的汝南王司馬亮的衣袖,長長的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華貴的錦袍裡,留下幾道深深的抓痕。“輔佐……一定要輔佐陛下……”這四個字耗儘了他畢生的力氣,也道儘了他最後的囑托與期盼,隨著話音落下,他瞳孔裡最後一點燭火般的微光驟然熄滅,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癱軟在病榻上。
殿內瞬時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慟哭,哭聲震天動地,仿佛要將紫宸殿的屋瓦都掀翻。就在這一片混亂中,楊駿眼神閃爍,趁人不備將早已擬好的遺詔迅速塞進了禦袖,那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與得意。而被人群簇擁著的司馬衷,依舊茫然地望著父親逐漸冰冷的臉,眼神裡沒有悲傷,隻有困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接過的,是一個盛滿滾燙油膏、隨時可能爆炸的皇權鼎鑊,更不知道這鼎鑊將把整個西晉王朝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當梓宮被宮人小心翼翼地抬出紫宸殿的那一刻,東方的天際剛剛泛起魚肚白,洛陽城的晨鐘恰好敲響了第五十五下,那鐘聲低沉而悠遠,在寂靜的皇宮上空回蕩。這鐘聲,既是武帝輝煌而又充滿遺憾的人生終章,亦是西晉王朝由盛轉衰的悲涼序跋。那些在靈前哭得涕泗橫流的臣屬們,此刻還沉浸在悲痛之中,尚未察覺,他們即將侍奉的新君,其懵懂無知的目光所及之處,正有八王之亂的陰雲在曆史的天幕上悄然凝聚,那陰雲越來越厚,越來越黑,最終將化作吞噬一切的狂風暴雨,把這個短暫的王朝徹底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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