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永興元年的深秋，蕩陰城外的曠野被鉛灰色的雲層密密封鎖，朔風裹挾著沙礫如鋼針般抽打在殘破的戰旗上，獵獵的悲鳴裡透著徹骨寒意。司馬越率領的王師本以“清君側”之名誓師出征，鎧甲在晨光中曾如銀河傾落，卻未料在司馬穎麾下悍將石超的鐵蹄衝擊下，方陣如被暴雨衝垮的堤岸轟然崩塌。馬蹄聲似萬鈞雷霆碾過枯黃的野草，敗兵的慘嚎與流矢的尖嘯在天地間交織成煉獄般的交響，司馬越的殘部如同被狂風撕碎的敗葉，丟盔棄甲朝著洛陽方向亡命奔逃，沿途丟棄的戈矛與斷肢在泥濘中鋪成血色小徑。
禦駕親征的晉惠帝司馬衷蜷縮在雕花車輿的角落，明黃的龍袍金線在劇烈顛簸中被荊棘勾扯得絲絲縷縷，宛如他此刻破碎的帝王尊嚴。一支流矢驟然穿透雙層車帷，箭頭擦著他鬢角的白發釘入檀木欄柱，飛濺的木屑如利刃劃破蒼老的麵頰，緊接著第二支箭羽貫穿車輿頂部，第三支則斜斜擦過眉骨——溫熱的血珠順著溝壑縱橫的顴骨蜿蜒而下，在明黃色的袍服上暈開暗紅的牡丹紋樣。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捂傷口，枯瘦的指縫間卻如泉眼般不斷滲出鮮血，視線因失血而蒙上灰翳，恍惚中隻見左右侍從如驚散的寒鴉，棄了鑾駕便一頭紮進野地的荊棘叢，連象征皇權的玉璽都在慌亂中滾入泥沼，濺起的濁水混著血絲。
“陛下保重——！”嘶啞的呼喊穿透兵戈交擊的鏗鏘，侍中嵇紹用儘全力撥開橫七豎八的敗兵，朝服下擺已被血汙浸成深褐，腰間的雙魚玉佩在疾跑中不斷磕撞著潰兵遺落的甲葉，發出細碎而急促的聲響。當司馬穎的騎兵持槊如林般逼近時，嵇紹猛地旋身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在風中鼓蕩如瀕死的孤雁振翅，將簌簌發抖的司馬衷嚴嚴實實護在身後。“天子車駕在此，爾等亂臣賊子安敢無禮！”他的聲音因連日奔波而嘶啞，卻帶著玉碎般的鏗鏘，瞳孔裡映著落日餘暉，如燃燒的火炬掃過那些蒙著麵甲、殺氣騰騰的士兵。
寒芒驟閃，為首騎士獰笑著揮槊刺來，槊尖劃破空氣的銳響如裂帛。嵇紹側身急避，錦緞朝服的廣袖被劃開尺許長口，露出底下因常年握筆而生的薄繭。未及喘息，兩柄環首刀已同時劈向左右肩頭，他隻能將身體前傾，用肩胛骨硬抗下這致命一擊，骨骼碰撞的悶響讓司馬衷牙齒打顫。鮮血順著嵇紹的下頜滴落在青玉朝笏上，將“忠孝”二字的刻痕染成暗紅，可他依舊如青銅鑄就的闕樓般巋然不動，後背的每一道脊梁骨都挺得筆直，為天子撐起最後一道血肉屏障。“嵇侍中快退下！”司馬衷哭喊著伸出枯枝般的手，卻被嵇紹用眼角餘光製止，那眼神裡翻湧著“臣本嵇康之子，唯有死戰報國”的決絕，比寒鐵更冷，比赤血更熱。
更多的騎兵圍攏成鐵桶，槊尖在殘陽下閃著幽藍的光，如林般攢刺而至。嵇紹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數支長槊同時穿透他的胸膛，鮮血如噴泉般激濺而出，溫熱的血雨濺在司馬衷的龍袍上，濺在天子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麵頰上，與他滾落的冰冷淚水混在一起，在皺紋裡彙成血色溪流。司馬衷眼睜睜看著嵇紹緩緩倒下，手指仍保持著護衛的姿勢，瞳孔中清晰地倒映著自己驚惶無措的模樣，那雙曾飽讀詩書的眼眸此刻隻剩渙散的光。“嵇侍中是忠臣……千萬不要殺他……”他顫抖著抓住最近一名士兵的甲胄，指甲嵌進皮革縫隙，聲音因哽咽而斷斷續續，“他是……是忠臣啊……”回應他的唯有士兵粗魯的推搡，以及鐵蹄踏過嵇紹屍體時發出的“噗嗤”悶響，那聲音像重錘砸在破碎的玉磬上，餘音裡滿是悲涼。
殘陽終於掙破厚重的雲層，金紅色的餘暉如熔金般潑灑在屍骸遍野的戰場上。斷矛如林插在血泥中，垂死的傷兵在暮色裡發出嗬嗬的喘氣聲。司馬衷癱坐在傾覆的車輿旁，任由臉上的箭傷不斷滲血，溫熱的液體順著脖頸流入衣領，與龍袍上嵇紹的血跡交融，在塵土中凝結成暗紅的痂，宛如一枚無法愈合的勳章。他望著嵇紹再也不會起伏的身體，那具曾為他擋住刀槍的軀體此刻已被馬蹄踏得扭曲，喉嚨裡發出幼獸般破碎的嗚咽。“忠臣……”這聲呼喊早已消散在漸起的夜風中，隻留下白發蒼蒼的天子孤苦身影，在滿地瘡痍與血色殘陽中，與一具忠骨相對無言，連天邊歸鴉的啼叫都透著無儘的淒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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