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三年的殘陽，將建康宮闕染成血色。東昏侯蕭寶卷斜倚在芳樂苑的麝香簾下，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金步搖，聽著階下奏報壽昌殿工程進度。殿外工匠正將南海進貢的珍珠嵌飾簷角，每顆珍珠墜落的脆響都讓他眉梢微動——自潘妃三寸金蓮踏碎禦道青磚起，這位少年天子便將朝堂棄如敝履：早朝時命宮人用金箔貼滿含章殿梁柱，陽光折射下滿殿流金晃得老臣睜不開眼；午間在閱武堂與宦官玩之戲，三丈高的幢杆在宦官肩頭搖晃，曾有小太監失手墜地，他卻拍掌笑稱看那猴子翻跟頭；暮色降臨時則帶著衛隊在市集縱馬，馬蹄踏碎商販貨擔的脆響，混著百姓驚呼，竟成了都城黃昏的常景。禦廚新製的裹蒸肉要取百頭小豬的裡脊肉，而太官署的賬本顯示，國庫絲綢正被用來給潘妃的寵物狗做項圈。
暴行如野草般在台城蔓延。尚書令江祏的奏疏剛念到民力凋敝，便被以密謀廢立之罪拖出太極殿，青銅香爐裡的龍涎香尚未燃儘，他的鮮血已在丹陛石上蜿蜒成暗紅溪流。司空徐孝嗣不過諫言停修芳樂苑，三日後便在府邸中收到鴆酒，臨死前案頭還攤著未改完的《五禮》手稿，蠅頭小楷間還留著吉凶之儀，國之根本的批注。更令人齒冷的是禁軍統領蕭懿，他剛在鐘離擊退北魏大軍，卻被誣以擁兵自重，斬首那日，東昏侯正與潘妃在華光殿賭錢，翡翠骰子擲出的點數時，傳旨宦官跪地稟報死訊，他隻輕描淡寫地了一聲，用鑲玉的指甲剔去籌碼上的胭脂漬，繼續與潘妃猜枚行令。城西冶鑄坊的工匠們私下議論，說蕭懿的佩刀被熔鑄成了潘妃的腳鏈。
都城建康籠罩在恐懼的密網中。清晨上朝的官員需在家中備好楠木小棺，與妻兒訣彆時皆麵色慘白——吏部尚書王亮曾見同僚車胤因奏折中二字觸怒天子，被責令吞下整硯台墨汁。中書省的書吏每抄一份詔書，都要在青竹簡上先墊三層絲帛，生怕墨跡暈染招致死罪。禦史中丞江淹稱病閉門，在牆壁鑿洞取食，卻仍難逃被賜死的命運，死前一日，鄰居聽見他在院中吟誦昔年種柳，依依漢南的詩句。名將裴叔業據守壽陽，聽聞同僚慘狀後，連夜遣子入北魏請降，淮河防線自此洞開，北岸的魏軍斥候已能望見八公山上的烽火台。當會稽太守王敬則的頭顱被快馬送抵建康城頭時，城門校尉發現其口中還咬著半封未寫完的討逆檄文，而長江下遊的漕運已斷絕半月，石頭城糧倉的老鼠都餓得啃食封條，台城送來的警報上，東昏侯朱筆批著市中豈無米邪，旁邊還畫著個吐舌的鬼臉。
玄武湖畔的雍州刺史府內，蕭衍正對著銅鑒擦拭七星寶刀。鏡麵映出他緊蹙的眉頭——三日前收到的密信裡，範雲詳述太尉陳顯達兵敗虎丘的慘狀：老將軍中箭落馬時，猶自揮劍砍倒三員敵將，屍體被運回時，甲胄裡還塞著半塊百姓送的麥餅。案頭攤開的《孫子兵法》在燭火下微微顫動，道天地將法五字被朱砂圈得發紅，書頁間夾著的建康城防圖已被指痕磨得發毛，秦淮河渡口的標注處，墨線被指甲劃出了深痕。他想起弱冠之年隨父親蕭順之鎮守襄陽，在峴山羊祜碑前立誓澄清天下，那時北府軍舊部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如今卻見台城宮牆的烏鴉啄食著朝臣的屍骸。書案一角壓著陳顯達的遺書，血字在絹帛上凝成暗花：公若舉義，某當為前驅，九泉之下亦引頸待之。
更夫敲過三更時，校尉曹景宗踏月而入，靴底還沾著玄武湖的濕泥，腰間佩刀掛著半片蘆葦葉。大都督，壽陽降魏的消息已傳遍江北，豫州刺史李元履集結了五千西州兵，正屯駐在橫江渡口，他壓低聲音，袖口露出的刺青龍紋在月光下若隱若現，還有，荊州送來的二十艘樓船已改造成艨艟，韋叡將軍在船舷暗置了投石機，投石機的軸輪都是用湘南鐵精鑄造。蕭衍猛地將寶刀插入鞘中，刀鞘與楠木架碰撞的脆響驚飛了梁上宿鳥，簷角銅鈴在夜風中發出細碎的聲響。他走到窗邊，望著台城方向隱現的宮闕燈火，那裡的芳樂苑正通宵達旦地歌舞，而他早已命王茂在漢水訓練水師——那些新兵在船舷刻下二字，每日用江水磨利長戟。石頭城的倉庫裡，荊州運來的糧草堆成小山，糧囤間埋伏著三百名刀斧手，隨時準備切斷台城的糧道。
此刻朱雀航的守將已收下三箱郢州黃金，江麵上二十艘運鹽船裡藏著伏兵，船頭的鹽袋下露出明光鎧的一角。蕭衍撫摸著案頭的杏黃旗，旗角繡著的代天討罪四字在燭光下如火焰躍動，旗麵用的是當年齊武帝閱兵時的舊旗改製，邊角還留著永明之治的織紋。他聽見後堂傳來磨劍的聲響，那是其子蕭統在練習霸王卸甲劍式，十四歲的少年已能舉起八十斤的鐵槊。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他知道，當明年春風吹過新亭時，那聲振臂一呼的時機，便會隨著江濤一同到來——正如當年祖逖中流擊楫，此刻長江的浪花已在他胸中激蕩成萬馬奔騰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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