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二年502年）四月的建康城，朱雀航的河水映著晨曦泛著金波，河麵上穿梭的畫舫還掛著齊朝舊製的青雀旗，在微風中獵獵作響。太極殿前的銅駝蹲踞在薄霧中，駝背上的蓮瓣紋被百年風雨磨得發亮，此刻正凝著露珠，像垂落的水晶。當第一縷朝陽穿透紫金山的雲層時，鐘鼓樓的更鼓剛敲過五更，群臣已按九品中正製的品秩肅立於丹墀之下，朝冠上的蟬紋玉佩用赤繩係著，在穿堂風中輕顫，發出碎玉般的清響，與遠處秦淮河北岸寺院的晨鐘聲此起彼伏。
這是自永元之亂後，南齊國祚行將終結的關鍵時刻——自去年十月蕭衍兵臨建康城，到如今連續十五次的勸進表章遞呈，齊和帝蕭寶融的禪讓詔書終於在昨夜子時送達蘭陵蕭氏的宅邸。內侍捧著黃絹詔書的指尖尚帶寒意，而蕭衍案頭的銅雀香爐裡，龍腦香正焚得旺盛，青煙在《春秋左氏傳》的絹冊上繚繞成雲紋。
蕭衍身著十二章紋的玄色龍袍，由兩名內侍左右攙扶著步上九十九級台階的祭壇。織金的日月星辰圖案在晨光中流轉，每一道金線都用南海貢來的鮫人絲撚成，隨著他的步伐折射出虹彩；十二章紋裡的宗彝紋樣繡著虎蜼二獸，那是用西域進貢的孔雀羽線繡製，此刻在微風中微微起伏，仿佛上古神獸在衣袂間蘇醒。當他踏上祭壇頂端的第三塊紫宸石時，三百名羽林衛同時將長戟頓地，戟尖的豹尾纓穗掃過青磚，“咚——咚——”的聲響如滾雷般掠過宮闕，驚起簷角銅鈴叮咚作響，連太極殿鴟吻上的鐵馬也跟著發出泠泠清鳴。
下方的百官齊刷刷行三跪九叩大禮，朝笏觸地的脆響彙成一片聲浪，與朱雀門外百姓山呼海嘯般的“萬歲”遙相呼應。蕭衍垂眸望著階下匍匐的人影，王亮雪白的胡須垂在緋色朝服上，謝朏手中的象笏邊緣已磨出溫潤的包漿，而年輕將領們甲胄上的獸麵吞口正反射著朝陽，那猙獰的獸目仿佛在凝視著新王朝的誕生。
記憶突然回溯到三十年前的襄陽城頭，那時他還是個束著紅巾的青年將軍，鎧甲上的饕餮紋被鮮血浸成深褐。在北魏大軍壓境的寒夜裡，他率三千銳卒從西門縋城而下，馬踏冰河時濺起的碎冰混著敵兵的腦漿。而今手掌中的傳國玉璽尚帶著齊和帝掌心的餘溫，龍袍的重量卻遠勝於當年浸透血汗的鐵鎧——那十二斤重的玄色錦緞裡，縫著陳郡謝氏進獻的夜明珠，每一顆都映著江南士族的殷切目光。
祭壇邊緣的青銅燎爐裡，檀香與艾草的煙氣嫋嫋升騰，混著太液池畔盛開的木香花氣息。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父親蕭順之的身影在煙霧中浮現——這位曾輔佐齊高帝的領軍將軍，臨終前握著他的手，指節深陷進他臂彎：“吾嘗夢捧日，爾其勉之。”此刻燎爐中爆出一星火星，落在他袍角的藻紋上，那是用泗濱浮磬粉末調和的石綠顏料，遇火便顯出深淺不一的水波紋路，恰似當年襄陽城頭燃起的烽火，隻是此刻照亮的，是新王朝初生的熹微晨光。
“陛下！請受百官朝賀！”謁者仆射的唱喏穿透雅樂，十二名黃門侍郎捧著金冊玉牒魚貫而出。當司禮官將象征天命的玄圭與赤紱遞入手中時，蕭衍的指尖觸到玉器上冰涼的蒲紋，那六邊形的紋路刻著周公製禮的密碼，忽然想起去年在雍州起兵時，軍帳外飄著連綿四十日的冷雨，傷兵們躺在稻草上，用斷箭在泥地上刻著家人的名字。此刻祭壇下的百姓們揮舞著新製的杏黃旗，孩童騎在父兄肩上拋灑著茱萸花，可他分明看見三吳地區流民臉上未乾的淚痕——上個月秘探呈上的密報裡，晉陵郡的樹皮已被剝光，餓殍枕藉的官道上，有母親用發簪在死去嬰兒的繈褓上刻著“天監元年”。
雅樂聲中，他轉身麵向南方的祭壇，將玄圭鄭重置於祭案。蒼青色的玉圭在天光下泛著幽光，圭首的剡上刻著二十八宿，每一道刻痕都浸著夏商周三代的月光。當鎏金的“天監”年號詔書從黃絹上展開時，飛白書的筆鋒在風中顫動，仿佛要掙脫紙頁而去。這位年近半百的帝王知道，比奪取天下更難的，是讓這龍袍下的萬裡江山——讓壽春的戍卒能在寒夜喝上熱粥，讓三吳的農婦不再對著空桑哭泣，讓建康太學的童子能誦讀沒有缺頁的《詩經》。
燎爐中又爆出一星火星，這一次落在他胸前的日月紋上，金線繡製的太陽突然亮如白晝。他抬手按住那塊灼熱的錦緞，仿佛按住了整個江南的蒼生。遠處秦淮河上，一艘漕船正緩緩駛過朱雀航，船舷上漆著新描的梁字，在朝陽下閃著溫潤的光澤，如同這個新生王朝，正載著無數未卜的命運，駛向未知的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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