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東宮的琉璃瓦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霜華，映著天邊殘月的微光，如同鋪了一層碎銀，卻透著徹骨的寒意。簷角的鐵馬在夜風裡輕輕搖晃，發出斷斷續續的叮當聲，像是誰在暗處一聲聲歎息。偏殿內，燭火搖曳，將少年劉子業的影子拉得頎長而孤寂，投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那影子時而被燭火啃噬得殘缺不全，時而又被拉成扭曲的形狀，仿佛一個無法掙脫的牢籠。
他剛從父親孝武帝劉駿的寢殿回來，玄色錦袍的下擺還沾著殿外的夜露。背上並沒有鞭痕，卻殘留著訓斥帶來的灼痛感，那是比皮肉之傷更難熬的刑罰——“豎子無能”“恐難承大統”“莫學那逆臣賊子”，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針，紮進他尚未完全長成的心臟。他站在殿中僵了片刻，才一步步挪到榻邊，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口的哽咽。可眼眶終究還是紅了，滾燙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滾落，砸在明黃色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如同雪地裡綻開的血梅。
他不敢放聲痛哭，隻能將臉埋進繡著鸞鳥紋樣的錦被裡，錦緞的冰涼貼著滾燙的臉頰，卻壓不住胸腔裡翻湧的嗚咽。那聲音悶在被褥間，像是受傷的小獸在暗夜中舔舐傷口，每一聲都帶著窒息般的疼痛。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沙沙作響，穿過雕花窗欞時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無數雙藏在暗處的眼睛在窺視，又像是朝臣們在紫宸殿上竊竊私語的嘲諷。他想起白日裡，父親在朝堂上對太宰劉義恭撫須微笑，與尚書令柳元景討論政務時語氣溫和，可轉頭麵對他時，那雙曾撫過他頭頂的手，此刻卻捏著奏折重重拍在案上，眼神裡隻有嚴苛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猜忌。明明他已經很努力了，晨起在演武場練習騎射，鎧甲上的冰碴子化了又結，從未有過半日懈怠；入夜在書齋研讀典籍，油燈燃儘了三盞仍不肯歇息，可無論做得多好，換來的從來不是讚許，而是“此等伎倆，不足為恃”的冷言，仿佛他所有的付出，在父親眼中都隻是嘩眾取寵的把戲。
淚水漸漸止住，少年的眼底卻蒙上了一層與年齡不符的陰翳，像被墨汁染過的寒潭。他抬手抹去臉上的淚痕，指尖冰涼得像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目光緩緩掃過殿內的陳設——紫檀木的書架上擺滿了經書，可沒有一本能告訴他如何討父親歡心；牆上掛著的《狩獵圖》裡，猛虎撲食的姿態猙獰，倒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最終，他的視線落在案幾上那尊象征皇權的青銅鼎上，鼎身的饕餮紋張著血盆大口，在燭火下顯得格外猙獰，仿佛要將他吞噬。他想起昨日朝會，江夏王劉義恭奏請為東宮增設屬官，父親欣然應允，可轉頭就告誡他“莫讓外臣掣肘”；想起柳元景在禦花園偶遇他時，雖拱手行禮，眼神裡卻藏著幾分不以為然，仿佛在說“黃口小兒，何足掛齒”。那些宗室重臣在朝堂上高談闊論，唾沫星子濺在明黃的地磚上，看他的眼神裡總帶著幾分輕視，仿佛他隻是個乳臭未乾的孩童，永遠也擔不起儲君的重任。
“嚴苛？猜忌？”他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尾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狠戾。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尚且纖細的手指，這雙手既握過筆，也執過劍，卻始終握不住父親的信任。“總有一日……”他沒有說下去，隻是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顫抖，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血痕。燭火“劈啪”一聲爆響，火星濺起又落下，短暫地照亮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毒，那目光如同蟄伏在暗夜裡的幼獸，正悄悄磨利自己的爪牙，等待著掙脫束縛、反噬一切的那一天。殿外的風更緊了，鐵馬的叮當聲也變得急促起來，像是在為這場無聲的誓言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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