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四年的臘月,洛陽城的寒風裹著雪籽,刮在臉上像針紮。可比寒風更刺骨的,是街巷裡孩童們傳唱的童謠。
“魏王入蜀,伶人作輔,唐家天下,一夕傾覆——”梳著總角的孩子們拍著手,在結冰的石板路上追逐嬉鬨,清脆的童聲穿透風雪,鑽進每戶人家的窗欞。賣炭的老漢聽到,趕緊把擔子往牆角挪了挪,生怕被官差聽見;繡坊的婦人則捂住孩子的嘴,眼神裡滿是驚懼。
這童謠說的是魏王李繼岌李存勖之子)伐蜀時,景進等伶人隨軍監軍,胡亂指揮導致軍心渙散的事。百姓們不敢明著議論,便借著孩童之口,唱出心裡的憂慮。
消息很快傳到皇宮。李存勖正在暖閣裡試穿新做的戲袍——那是為《霸王彆姬》準備的,烏騅馬的紋樣用金線繡成,在燭火下閃著冷光。聽聞童謠,他猛地將戲袍摔在地上,龍靴踩著絲線的紋路,恨得牙癢癢:“一群黃口小兒,竟敢詛咒大唐!”
“陛下息怒,”景進趕緊撿起戲袍,拍去上麵的灰塵,“定是有人在背後教唆,想妖言惑眾。”
“查!給朕嚴查!”李存勖的聲音像淬了冰,“不管是誰編的,不管是誰唱的,一律抓起來!”
捕快們像瘋狗一樣衝上街頭,凡是傳唱童謠的孩童,無論高矮胖瘦,全被鐵鏈鎖了去。有母親抱著孩子跪在雪地裡,額頭磕出鮮血,求官差放過幼子,卻被一腳踹開;有私塾先生試圖辯解“童言無忌”,反被汙蔑為“妖言源頭”,枷在國子監門前示眾。
三日後,教坊司的戲台旁搭起了臨時刑場。三十多個孩子被推搡著站在雪地裡,最小的才剛會走路,凍得發紫的小手還攥著半塊凍硬的窩頭。他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隻是望著周圍持刀的兵卒,嚇得哇哇大哭,哭聲像被掐住脖子的雛鳥,聽得人心頭發緊。
李存勖卻對此一無所知。他正穿著霸王的戲袍,在戲台上演《霸王彆姬》。“力拔山兮氣蓋世——”他唱得聲嘶力竭,手裡的霸王槍道具)重重砸在地上,驚得台下的伶人紛紛叫好。楊婆兒扮的虞姬抹著胭脂,假哭著唱:“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
刑場的鼓聲與戲台的鑼鼓聲詭異的交織在一起。劊子手舉起長刀時,孩子們的哭聲突然拔高,像要刺破洛陽城的天空。鮮血濺在白雪上,紅得刺眼,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花覆蓋,隻留下一個個小小的、扭曲的印記。
街市上的百姓遠遠望著,沒人敢作聲,眼淚卻在眼眶裡打轉。有白發老者對著刑場的方向,默默念叨著“造孽啊”,聲音被寒風撕成碎片。
此時的戲台後台,李存勖正接過景進遞來的熱茶。他隱約聽到街市傳來一陣嘈雜的哭聲,皺了皺眉:“外麵怎麼回事?”
景進臉上堆著笑,眼尾的皺紋裡還沾著胭脂剛幫楊婆兒補妝時蹭的):“陛下,是百姓在謝您呢。”他往窗外瞟了一眼,見雪地裡的血跡被掩蓋,語氣越發篤定,“他們說那些孩童傳播妖言,是您為民除害,特意哭著感恩呢。”
“哦?還有這等事?”李存勖頓時眉開眼笑,將茶杯往案上一放,“還是百姓懂事。”他整理了一下戲袍,對楊婆兒喊道,“接著演!朕今日要把這出《霸王彆姬》演得比真霸王還威風!”
虞姬自刎的戲碼上演時,李存勖唱到“虞兮虞兮奈若何”,竟真的擠出幾滴眼淚。台下的伶人們拍著手,喊著“陛下聖明”,沒人敢提刑場上的鮮血,仿佛那些逝去的孩童,從未在這世上存在過。
夜幕降臨時,刑場的血跡被凍成了黑紫色。有母狗在雪地裡嗅來嗅去,那是在尋找被官差扔進亂葬崗的孩子屍體。洛陽城的童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連風刮過街巷的聲音,都帶著嗚咽。
幾日後,有乞丐在亂葬崗撿到一隻小小的虎頭鞋,鞋麵上繡著的老虎,眼睛被血染紅了。他拿著鞋在街頭乞討,見人就問“見過這鞋的小主人嗎”,卻沒人敢回應。隻有當他走過教坊司時,裡麵傳出的《霸王彆姬》唱腔,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每個人的心。
李存勖依舊在排戲,隻是他發現,最近的戲服總帶著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景進說那是新染的胭脂味,他便信了,繼續穿著繡著金線的戲袍,在台上扮演著威風凜凜的霸王,渾然不知那些被他下令處死的孩童,早已化作索命的冤魂,盤旋在這座即將傾覆的宮城上空。
當李嗣源的大軍兵臨城下時,李存勖還在演《霸王彆姬》。城破的喊殺聲傳來,他才慌了神,拔劍欲自刎,卻被景進攔住:“陛下,咱們還能排新戲……”可這一次,再也沒人配合他的演出了。
城破那日,洛陽城飄著鵝毛大雪,掩蓋了兵戈的寒光,也掩蓋了刑場上的血跡。隻有那首消失的童謠,仿佛還在風雪中回蕩:“唐家天下,一夕傾覆——”而這傾覆的開端,或許就是那三十多個孩童的鮮血,染紅了同光四年的那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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