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四年的重陽，洛陽城的菊花還沒來得及綻放，禁軍大營就已炸開了鍋。指揮使王溫踩著未乾的露水，將一麵寫著“清君側”的大旗插上營門的旗杆，甲胄上的銅釘在晨光中閃著冷光。他身後的三千禁軍，個個臉上帶著豁出去的決絕，手裡的長槍斜指地麵，槍尖還沾著清晨操練的泥土。
“弟兄們，”王溫的聲音沙啞卻有力，傳遍了整個營地，“咱們受夠了！軍餉被克扣三個月，家裡的老婆孩子快餓死了，可那些伶人還在城裡摟著美人喝好酒——今日咱們就闖進洛陽，問問陛下，這兵還能不能當了！”
“闖進去！闖進去！”士兵們的呐喊聲震得營房的帆布嘩嘩作響。他們衝破營門的鹿角，朝著洛陽城的方向行進，沿途的百姓紛紛讓開道路，有人偷偷往士兵手裡塞了塊窩頭，眼裡滿是同情。
可剛到城門下，就被李存勖派來的禁軍攔住。雙方對峙了整整一個時辰，箭羽在半空交織成網。王溫身先士卒，揮舞著長刀砍斷城門的鐵鏈，卻被從側麵衝來的騎兵掀翻在地，鐵鏈“嘩啦”一聲纏上他的腳踝。
“王溫被擒了！”隨著這聲喊，嘩變的士兵們頓時亂了陣腳，很快就被鎮壓下去。鮮血順著城門的石階往下淌，染紅了階邊那叢剛冒出花苞的野菊。
王溫被鐵鏈鎖著，像拖死狗一樣拽進皇宮。他的戰袍被撕開一道大口子，露出肩膀上那道猙獰的傷疤——那是當年跟著李存勖打梁軍時，被長矛劃開的。此刻他渾身是傷，卻依舊梗著脖子，眼神像頭被激怒的狼。
李存勖正坐在武德殿的龍椅上，手裡把玩著景進新獻的玉如意。見王溫被押進來，他猛地將玉如意摔在地上，如意“啪”地裂成兩半：“王溫！朕待你們不薄，為何反我？”
殿內的文武百官嚇得大氣不敢出，連呼吸都放輕了。王溫抬起頭，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正好落在龍椅前的金磚上：“厚待伶人，克扣軍餉，這也叫不薄？”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景進的馬廄比咱們的營房還華麗，楊婆兒的一件戲袍夠弟兄們吃半年——可咱們呢？我老娘前天餓死在破廟裡，孩子哭著要窩頭，我這當爹的連口米湯都拿不出來！”
“你……你敢頂嘴！”李存勖氣得渾身發抖，龍袍的袖子掃過案上的奏章，紙頁散落一地，“朕給你們糧，給你們餉，讓你們有仗打有飯吃，你們還想怎樣？”
“怎樣？”王溫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悲涼，“將士們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這皇帝誰愛當誰當！”他猛地掙脫侍衛的束縛，朝著龍椅撲去，卻被鐵鏈拽得一個趔趄，“你看看你的龍椅！那是用咱們士兵的血和汗堆起來的！可你眼裡隻有那些戲子，連咱們的死活都不管——這樣的皇帝，反了也活該！”
“反了！”李存勖從龍椅上跳起來，指著王溫的鼻子，聲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把他拖下去！淩遲處死！讓所有想反的人都看看，這就是下場！”
王溫被拖出殿外時，還在不停地罵：“李存勖！你這個昏君！你會遭報應的！”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被宮門外的風聲吞沒。
行刑的鼓聲在午時響起，傳遍了洛陽城的每個角落。王溫的首級被掛在城門上，雙目圓睜，仿佛還在瞪著皇宮的方向。禁軍們路過城門時，都低下頭不敢看，隻有幾個年輕的士兵，偷偷抹了把眼淚。
可誰也沒想到，當天夜裡，李存勖竟命內侍往禁軍大營送去了一批糧食，每人半鬥米。送米的小太監不敢聲張，趁著夜色將米袋塞進每個營房的窗縫裡，麻袋上還沾著沒擦乾淨的血跡——那是白天處決王溫時濺上的。
“這是……陛下賞的？”有士兵摸著沉甸甸的米袋，眼裡滿是疑惑。他們已經三個月沒見過像樣的糧食了，此刻捧著這半鬥米，心裡五味雜陳。
“賞？”老兵張誠的兒子父親上月因嘯營被斬）冷笑一聲，將米袋扔在地上，“這是王指揮使用命換來的！他死了，陛下才想起咱們要吃飯——這米，吃著燒心！”
可更多的人還是撿起了米袋。有個年輕的士兵抱著米袋，想起家裡嗷嗷待哺的孩子，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不管怎麼來的，先讓孩子活下去再說……”
消息傳到李嗣源耳中時，他正在燈下查看軍報。聽聞李存勖的舉動，他輕輕歎了口氣：“他終究還是怕了。”他對身邊的李從珂說，“可這半鬥米，堵不住悠悠眾口。人心散了，再想聚起來，難啊。”
此時的皇宮裡，李存勖正對著那把裂成兩半的玉如意發呆。劉皇後走過來，給他披上件披風：“陛下何必為那些賤民動氣？殺了王溫，再賞點米，他們自然就安分了。”
李存勖沒有說話，隻是望著窗外。夜色深沉，禁軍大營的方向一片寂靜，聽不見前幾日的嘯聲，也聽不見嘩變的呐喊。可他知道，那寂靜之下，是無數雙盯著皇宮的眼睛，是無數顆被傷透的心。
幾日後，有伶人在教坊司排戲，演到“忠臣被斬”的橋段時，忽然有人往台上扔了塊石頭，砸在扮演皇帝的伶人頭上。台下的禁軍們哄堂大笑，笑聲裡滿是嘲諷。景進想抓人，卻被李存勖攔住——他怕再出事，隻能裝作沒看見。
而那半鬥米，終究沒能挽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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