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四年的冬至前夜,洛陽城的興教門內燈火通明,仿佛要把這亂世的陰霾都燒穿。李存勖坐在臨時搭起的戲台前,龍袍上的金線在燭火下流淌,像一汪融化的黃金。案幾上擺滿了山珍海味,熊掌燉得酥爛,駝峰泛著油光,可他麵前的玉碗裡,卻隻盛著半碗沒動過的白粥。
“接著演!”他揮了揮手,聲音裡帶著幾分疲憊。教坊司的伶人們不敢怠慢,景進扮成漁翁,楊婆兒扮成采蓮女,在台上唱著《江南好》。絲竹聲纏繞著雕梁,與殿外呼嘯的北風撞在一起,碎成一地浮華的聲響。
這已是宴會的第三個時辰。從黃昏到子夜,伶人們換了七出戲,李存勖卻始終沒怎麼笑過。他時不時望著窗外,那裡是通往晉陽的方向——二十年前,他還是個少年,跟著父親在晉陽的校場練箭,那時的夜宴隻有粗瓷碗裝的燒酒,配著母親做的醃菜,卻比此刻滿桌的佳肴更讓人踏實。
“陛下,該您唱了。”景進捧著樂譜上前,上麵是李存勖親自填的《思故鄉》。這出戲他排了半個月,本想在冬至大宴上獻唱,沒承想局勢突變,隻能在這興教門內,對著寥寥幾個伶人開嗓。
李存勖接過樂譜,指尖劃過“晉陽”二字,忽然有些恍惚。他站起身,走到戲台中央,揮手讓樂師停下:“不用伴奏,朕清唱。”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隻有燭花偶爾爆出的劈啪聲。李存勖深吸一口氣,開口唱道:“少年離鄉去,鎧甲染霜華。沙場三十載,夢裡是吾家……”他的聲音算不上清亮,卻帶著股穿雲裂石的勁兒,那是在軍營裡吼慣了軍歌的底氣。
伶人們屏住呼吸,看著這個平日裡張揚跋扈的皇帝,此刻竟像個迷路的孩子。當唱到“何時歸晉陽”時,他的聲音突然哽咽,眼淚毫無征兆地滾下來,砸在戲台的木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陛下……”楊婆兒趕緊遞上絹帕,“您這是怎麼了?”
李存勖接過帕子,卻沒擦臉,隻是望著殿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道:“晉陽的雪,該下了吧。”他想起父親李克用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守住晉陽,就守住了大唐的根”,可如今,他連回去看看的勇氣都沒有。
“陛下是天子,天下都是故鄉。”景進湊趣道,“洛陽城比晉陽繁華百倍,陛下何必惦記那個小地方?”
李存勖猛地轉過身,指著滿桌的佳肴,聲音因激動而發顫:“這些山珍海味,吃著比晉陽的粗茶淡飯還寡淡!”他抓起一塊玉碗裡的白粥,往嘴裡塞去,卻怎麼也咽不下去,“晉陽的小米粥,是用柴火燒的,有煙火氣;晉陽的老陳醋,是用井水釀的,有土腥味——可這些呢?”他把玉碗往案上一摔,粥汁濺在熊掌燉盅裡,“除了銅臭味,什麼都沒有!”
伶人們嚇得跪在地上,沒人敢接話。他們知道,皇帝嘴裡的“寡淡”,不是指味道,是心裡空得發慌。這些年他寵信伶人,疏遠舊部,看似呼風喚雨,實則早已成了孤家寡人。
夜越來越深,興教門的守軍換了三班崗。有個老兵站在門外,聽著裡麵斷斷續續的歌聲,忽然歎了口氣。他是從晉陽跟著李存勖出來的,還記得當年皇帝在晉陽宮的城樓上,對著將士們發誓“定要收複中原,讓弟兄們都能回家”,如今中原是收複了,可家卻越來越遠了。
李存勖唱累了,癱坐在龍椅上,任由伶人們給他灌酒。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流,打濕了龍袍的前襟,他卻渾然不覺。“再演一出《破陣子》,”他揮著酒壺,“朕要演當年破梁軍的戲!”
景進趕緊讓人換上戲服。李存勖披掛上那套象征戰功的黃金甲,雖然有些合身,卻依舊能看出當年的英氣。他揮舞著長槍,在戲台上轉了個圈,唱道:“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唱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長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怎麼不唱了?”楊婆兒小心翼翼地問。
“沒了……”李存勖喃喃道,“當年的弟兄,都沒了……”郭崇韜死了,王溫死了,張誠死了,那些跟著他在晉陽起兵的老兵,要麼埋骨沙場,要麼死在他的刀下,如今隻剩下他一個人,在這空蕩的興教門裡,演著一場沒人看懂的戲。
天快亮時,有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臉色慘白:“陛下!李嗣源的大軍……已經到城外了!”
李存勖猛地清醒過來,酒意瞬間被冷汗衝散。他看著滿桌的殘羹冷炙,看著地上摔碎的玉碗,看著伶人們驚恐的臉,忽然大笑起來,笑聲裡滿是絕望:“來得正好!朕正演到興頭上呢!”
他撿起地上的長槍,朝著殿外走去,黃金甲在晨光中閃著冷光。“傳朕旨意,”他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跋扈,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禁軍將士,隨朕出戰!朕要讓他們看看,朕還是當年那個能破梁軍的李存勖!”
可當他走到興教門的城樓上,看到城外黑壓壓的軍隊,看到那些曾經熟悉的麵孔如今卻舉著“清君側”的大旗),才終於明白,這場戲,他演不下去了。
有個老兵在城下喊道:“陛下!回晉陽吧!那裡還有您的家!”
李存勖的眼淚再次湧了上來。他想點頭,卻發現脖子像被凍住了一樣僵硬。就在這時,一支流矢從城下射來,穿透了他的黃金甲,紮進了胸膛。
他倒下去的瞬間,仿佛又聽到了晉陽的歌謠,看到了母親在灶台前熬粥的身影。“小米粥……”他喃喃道,嘴角溢出的血沫裡,仿佛還帶著當年的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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