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的軍隊踏入洛陽宮時，積雪正在融化，簷角的冰棱滴著水，在金磚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濕痕。禁軍們踢開教坊司的大門，隻見景進正抱著一箱翡翠珠寶往床底下塞，楊婆兒還在對著銅鏡描眉，史彥瓊則縮在戲服堆裡，抖得像片秋風中的落葉。
“都給我出來！”校尉的長刀劈在梳妝台上，銅鏡“哐當”碎裂，映出伶人們驚恐的臉。他們被像拖豬一樣拽到殿外，發髻散亂，戲服上還沾著昨夜的酒漬——這些平日裡呼風喚雨的寵臣，此刻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李嗣源坐在武德殿的龍椅上，看著地上跪著的三十多個伶人，眉頭擰成了疙瘩。案幾上堆著他們搜刮的贓物：景進的玉如意、楊婆兒的金步搖、史彥瓊的銀酒壺……每件東西上都沾著百姓的血汗。“先帝待你們不薄，”他的聲音像殿外的寒風，“你們卻把他引上邪路，該當何罪？”
景進還想狡辯，剛張開嘴就被侍衛踹了一腳，門牙混著血沫吐在地上：“陛下饒命！都是劉皇後指使的！我們隻是……隻是演戲啊！”
“演戲？”李嗣源冷笑一聲，將一本賬簿扔在他麵前，上麵記著他們克扣的軍餉、強占的民田，“你們演的這出戲，害死了多少將士？餓死了多少百姓？”他一拍案幾，“拖下去！明日午時，在洛陽街頭問斬，讓百姓們看看，禍國殃民的下場！”
行刑那日，洛陽城的百姓像潮水般湧向刑場。他們扛著石塊、攥著爛菜葉，從東大街一直排到西市口，連三尺高的孩童都踮著腳，手裡捏著泥塊，眼裡燃燒著積壓已久的怒火。
伶人們被鐵鏈串在一起，押往刑場的路上，百姓們的咒罵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就是你們把皇帝教壞了！”一個老婆婆舉著拐杖，朝著景進的頭砸去，“我兒子死在蜀地，你卻用他的軍餉買戲服！”爛菜葉和泥塊像雨點般落下，很快就在伶人們身上堆成了小山。
景進的錦袍被撕扯得破爛不堪，臉上被石塊砸出了血，卻還在哭喊：“我是陛下的紅人！你們敢打我？等陛下回來，定要誅你們九族！”
“陛下？”有個書生撿起塊瓦片，狠狠砸在他臉上，“你說的是那個被你們騙得國破家亡的昏君嗎？他早就爛在雍陵了！”
這話像把尖刀，刺穿了景進最後的防線。他癱軟在地上，被侍衛拖拽著前進，嘴裡反複念叨著“不可能……陛下會救我的……”
刑場設在教坊司的戲台前，頗具諷刺意味。伶人們被按在當年他們最風光的地方，脖子上架著鬼頭刀。景進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哭喊：“陛下救我！臣給您排新戲！演《長生殿》！演《封神榜》！您救救臣啊！”
他的哭喊聲被百姓們的哄笑淹沒。有個老兵指著他罵道：“你效忠的陛下，此刻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
這話倒是不假。李存勖的屍體被找到時，已經在興教門的廢墟裡埋了三天，黃金甲的碎片和燒焦的戲服纏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是龍袍哪是戲裝。李嗣源念在兄弟一場，讓人把他葬在雍陵，卻連塊刻字的石碑都沒立——誰也不知道該在碑上寫什麼，是“後唐莊宗”，還是“伶人李天下”？
“時辰到！”監斬官高聲唱喏。
鬼頭刀落下的瞬間，景進還在喊“陛下”。血濺在戲台的木板上，很快被積雪覆蓋，像極了戲台上用紅綢做的假血。楊婆兒、史彥瓊等人也相繼被斬，屍體被扔在亂葬崗，連野狗都懶得啃——百姓們說，這些人的肉是臭的，沾著太多的冤屈。
行刑結束後，百姓們還在刑場前久久不散。有個賣唱的盲眼老漢，抱著三弦琴坐在戲台邊，彈起了當年李存勖最愛唱的《思故鄉》。琴聲沙啞，唱詞悲涼，聽得人心裡發緊。
“少年離鄉去，鎧甲染霜華……”老漢唱到“何時歸晉陽”時，突然停了下來，對著空無一人的戲台歎了口氣，“歸不去了啊……”
雍陵的方向，新栽的鬆柏在寒風中搖晃。沒有墓碑的土墳前，不知是誰放了半塊燒焦的戲裝殘片，被風吹得貼在墳頭，像一張無人認領的紙錢。
李嗣源站在宮牆上，望著刑場的方向，又望向雍陵。他忽然對身邊的李從珂說：“把那些伶人的贓物都分給百姓吧，再給雍陵立塊碑，就寫‘後唐莊宗李存勖’，好歹讓他認祖歸宗。”
石碑立起來那天，洛陽城飄起了細雨。有個老農路過雍陵，見碑前的殘片被雨水泡得發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愛演戲的皇帝曾在街頭演《霸王彆姬》，那時的他何等風光，卻沒料到結局會如此潦草。
而教坊司的戲台，後來被改成了糧倉。百姓們推著糧車經過時，總會下意識地避開當年行刑的地方，仿佛那裡還沾著伶人的血，散發著不散的戾氣。隻有在寂靜的深夜，偶爾會有人聽到戲台上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像極了景進臨死前的哭喊，又像李存勖那句沒唱完的“何時歸晉陽”。
五代的烽煙很快覆蓋了這片土地，後唐的故事成了說書人口中的談資。人們說起李存勖，總離不開“伶人”二字；說起景進等人，隻道是“一群把江山當戲台的蠢貨”。可誰也說不清，究竟是伶人把皇帝教壞了，還是皇帝自己，早就把江山當成了一場永無止境的戲。
多年後，雍陵的石碑被戰火推倒，埋在泥土裡。有個放羊的孩子在墳前撿到枚生鏽的銅釘，上麵還沾著點金線——那是從李存勖的蟒袍上掉下來的。孩子把銅釘扔在地上，趕著羊群遠去，蹄聲踏過新綠的草地，仿佛在為那段荒唐的曆史，奏響最後的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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