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的前夜,玄清觀的燈亮到了天明。
蘇清月坐在藏經閣的案前,將最後一片聽風草的花瓣壓進《雙星契補遺》。帛書的邊緣已被反複摩挲得發毛,“星槎需以噬星貝殼為帆”的字樣旁,被她用朱砂畫了小小的帆影,帆下還歪歪扭扭地寫著“同乘”二字。
“在寫什麼?”淩塵推門進來時,帶著身夜露的寒氣。他手裡提著個木盒,裡麵是連夜趕製的星槎模型——用玄清觀後山上的雷擊木刻成,船身雕著細密的星紋,桅杆上還掛著片小小的貝殼,是他從觀主那裡討來的“引航貝”。
“在想無妄海的浪。”蘇清月合上帛書,指尖劃過封麵的褶皺,“觀主說那裡的浪有三丈高,能把巨石拍成粉末。”
淩塵將木盒推到她麵前,貝殼在燭火下泛著虹光:“但這引航貝能聽浪的節奏,跟著它走,就不會觸礁。”他蹲下身,指著船身的星紋,“你看,這是北鬥七星的軌跡,我特意把鬥柄雕成指向東方的樣子,破了那‘離散’的讖語。”
燭火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蘇清月突然想起靈泉裡的星圖——那時她怕的哪裡是雙星缺位,是怕再也看不到他認真雕星紋的模樣。她伸手撫過船身的刻痕,木質的紋路裡還帶著他指尖的溫度:“其實我早想好了,要是真遇到噬星貝,我就用流風劍把它們的殼劈下來,正好給星槎做帆。”
“那我就用隕星劍給你護法。”淩塵握住她的手,兩人的星章在燭火下相碰,發出細微的嗡鳴,“不過說真的,李道長托人送來了這個。”他從懷裡掏出個陶甕,打開時飄出濃鬱的酒香,“說是用同心草的根釀的,比靈犀釀更烈,渡海時喝一口,能抵半盞靈力。”
蘇清月舀出一勺,酒液在勺裡晃出琥珀色的光,湊近一聞,果然帶著同心草的清苦。她突然想起李道長送彆時說的話:“有些護持,不在靈力多寡,在心裡那點不肯認輸的熱。”
天未亮時,觀裡的弟子已幫他們把星槎搬到了海邊。這星槎比模型大了十倍,船身用三層雷擊木拚接,帆骨是玄鐵所製,最特彆的是那麵帆——用七片噬星貝的殼打磨拚接而成,貝殼的內側泛著珍珠母般的光澤,在晨光裡像麵碎星織就的網。
“這貝殼是前幾日漁民從淺灘撿的,雖不是深海的老貝,卻也夠用了。”觀主拄著木杖,看著星槎被推入水中,“記住,無妄海的深處有座‘歸星島’,島上的‘定星石’能穩固星軌,若真遇險境,就去那裡。”
蘇清月將定星石的位置記在帛書上,抬頭時看見淩塵正往船上搬水和乾糧,他的外袍被晨露打濕,貼在背上勾勒出緊實的線條。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焚骨窟見他,那時他也是這樣,背著個大包袱,卻非要把唯一的乾糧塞給她,說“我皮糙肉厚,餓幾頓沒事”。
“發什麼呆?”他跳上岸,伸手來拉她,“再不上船,潮水就要退了。”
星槎離岸時,觀主和弟子們在碼頭揮手,晨霧裡的玄清觀像幅水墨畫,簷角的銅鈴隨著風響,像在唱首古老的送彆歌。蘇清月站在船尾,看著觀門漸漸縮小,突然想起藏經閣那盤沒下完的棋——黑子還在左下角留著空,等著白子往裡跳。
“過來坐。”淩塵在船頭鋪了層軟墊,遞過個烤好的麥餅,“這是觀裡的小道童淩晨起灶做的,說裡麵加了聽風草的粉末,能提神。”
麥餅的香氣混著海風的鹹濕,蘇清月咬了一口,果然嘗到熟悉的清苦。船身隨著浪輕輕搖晃,她卻沒像上次在斷雲澤那樣暈船,大概是因為他就坐在身邊,指尖偶爾碰到一起,像船錨落進了心裡,穩得很。
無妄海的浪確實比彆處大,船帆被風鼓得滿滿的,貝殼帆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引得一群銀魚跟著船尾遊。淩塵掌著舵,星章貼在船舵的凹槽裡,那裡刻著與他星章相同的紋路,轉動時竟能引動周圍的靈力,讓船身更穩。
“你看!”蘇清月突然指著船舷,一群半透明的水母正從船底遊過,傘蓋上綴著發光的斑點,像散落在海裡的星,“是‘星水母’,帛書上說它們隻在靈脈旺盛的地方出現。”
淩塵湊近一看,發現水母群遊動的方向與引航貝指示的一致,不由得笑了:“看來我們走對路了。”他從艙裡翻出個空瓶,小心翼翼地舀了隻小水母進去,“留著做個紀念,以後告訴彆人,我們在無妄海見過會發光的水母。”
船行到第三日,海風突然變了方向,浪頭也高了起來。貝殼帆被風吹得劈啪作響,船身開始劇烈搖晃,蘇清月剛把水甕固定好,就聽見“哢嚓”一聲——桅杆的連接處竟被浪頭撞出了道裂縫。
“抓緊!”淩塵迅速調整船舵,同時將靈力注入星章,試圖穩住船身,“我去加固桅杆,你看好帆!”
他爬上桅杆時,浪頭正好拍過來,渾身瞬間濕透。蘇清月在下麵遞繩子,看著他在搖晃中係繩結,手指被麻繩勒出紅痕,卻半點沒含糊。當最後一個結係好時,他低頭朝她笑,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像雨又像淚。
“小心點!”她忍不住喊,聲音被風吹得散了些。
“沒事!”他朝她揮揮手,爬下桅杆時卻腳下一滑,重重摔在甲板上。蘇清月撲過去扶他,才發現他的手肘被甲板的木刺劃破了,血珠滲出來,滴在船板上,竟與那裡的星紋融在了一起。
“都怪我沒站穩。”他想笑,卻疼得齜牙咧嘴,“你看,這血倒是把星紋填色了,比之前好看。”
蘇清月沒理他的玩笑,拿出傷藥仔細給他包紮,指尖觸到他手肘的溫度,突然想起靈泉星圖裡的雙星——原來所謂的“血引”,不是要刻意去取,是在風浪裡,他為了護著船帆受傷,她為了給他包紮停下手裡的活,血與血,心與心,早就融成了一團。
入夜後,風浪漸漸平息,天邊升起一輪滿月,把海麵照得像鋪了層銀。兩人坐在甲板上,分著喝那壇同心草酒,酒液入喉,暖意順著經脈散開,白天的疲憊都消了大半。
“你說,歸星島的定星石,會不會也刻著雙星契的印記?”蘇清月靠在船舷上,望著水裡的月影,“就像玄清觀的石壁那樣。”
“說不定還刻著前人為我們留的話。”淩塵往她手裡塞了塊乾肉,“比如‘此處有好酒,路過莫錯過’。”
她被逗笑了,笑聲驚起了船尾棲息的海鳥,撲棱棱地飛進月光裡。遠處的海麵上,突然亮起一片熒光,像有人在水裡撒了把碎鑽,引航貝也在這時發出清脆的響——那是離歸星島不遠的征兆。
船行至黎明時,果然看見遠處的海平麵上立著座小島,島上的岩石是暗紅色的,頂端有塊巨大的白石,在朝陽下閃著光,想必就是定星石。靠近島岸時,蘇清月發現沙灘上散落著許多貝殼,與他們船帆上的噬星貝一模一樣,隻是更大更厚。
“看來帛書沒騙我們,這裡確實有噬星貝。”淩塵將船錨拋進水裡,“不過看這貝殼的樣子,像是早就空了,大概是被島上的靈脈淨化了。”
島上的植被很奇特,草葉是銀灰色的,開著藍色的小花,花心卻泛著金,像濃縮的星軌。兩人沿著石階往山頂走,定星石越來越近,那石頭足有三丈高,表麵光滑得像被打磨過,上麵果然刻著密密麻麻的紋路,與他們的星章完全吻合。
“你看這裡!”蘇清月指著石底的凹槽,裡麵放著個小小的木盒,樣式與玄清觀秘庫的那個很像。
打開木盒,裡麵是卷更古老的星圖,材質竟不是帛也不是紙,是用某種獸皮製成的,上麵用朱砂畫著完整的雙星軌跡,從黑風穀到瘴骨林,從斷雲澤到無妄海,每一處他們走過的地方,都用金線標了出來。
星圖的最後,畫著兩顆緊緊相依的星,旁邊用古字寫著:“雙星非劫,是渡;星軌非定,是行。”
蘇清月的指尖撫過那行字,突然明白觀主說的“定星石能穩固星軌”是什麼意思——不是石頭有什麼魔力,是讓他們看清,走過的每一步,遇到的每一場風浪,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星軌,從來由不得讖語定奪。
“有風!”淩塵突然按住她的肩,定星石周圍的空氣開始流動,那些銀灰色的草葉順著風勢起伏,竟擺出了與星圖上相同的軌跡,“是聽風草!這裡也有聽風草!”
草葉間的藍色小花在風中綻放,散發出濃鬱的香氣,與他們帶來的聽風草一模一樣。蘇清月看著草葉擺出的星軌,看著身邊的他,看著石上的刻痕,突然想落淚——原來從黑風穀到無妄海,從埋下種子到遇見水母,他們從來不是在渡劫,是在完成一場盛大的約定。
下山時,他們在沙灘上撿了許多空的噬星貝殼,淩塵說要帶回去給李道長做個筆筒,蘇清月則選了片最大的,說要刻上他們的名字,掛在玄清觀的藏經閣。
星槎離島時,定星石在朝陽下閃著光,像在為他們送行。蘇清月站在船頭,看著小島漸漸縮小,突然發現海麵上的星水母又跟了上來,這次它們聚成了兩顆星的形狀,隨著船尾的浪花起伏。
“你看,它們在祝我們一路順風。”她笑著說,眼角卻有些濕潤。
淩塵從背後輕輕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聞著她發間聽風草的香氣:“其實我昨晚在定星石上刻了句話。”
“什麼話?”
“‘某年某月,淩塵與蘇清月至此,星軌正好,風也正好’。”
海風帶著他的聲音掠過船帆,貝殼帆折射出的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星章相觸的地方,竟亮起了淡淡的金光,與遠處的定星石遙相呼應。蘇清月突然想起那幅獸皮星圖的最後,除了雙星,還畫著艘小小的船,船上的兩個人手牽著手,船帆上寫著兩個字:
同歸。
船繼續往前行駛,無妄海的浪依舊在翻湧,卻不再顯得凶險。因為他們知道,無論前麵是風暴還是平靜,隻要身邊有彼此,有這手牽手的溫度,有刻在定星石上的約定,就算是再遠的海,再暗的夜,也能走出條屬於他們的、亮堂堂的星軌。
就像那行古字說的:星軌非定,是行。
行過風雨,行過潮汐,行過彼此眼底的光,便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