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玄清觀被蟬鳴浸得發脹。蘇清月坐在藏經閣的窗邊,手裡捏著片剛摘下的銀杏葉,葉脈在陽光下看得格外分明,像極了九州靈脈圖上交錯的紋路。案上攤著阿螢從漠北寄來的最新日誌,紙頁邊緣沾著細沙,字裡行間卻滿是雀躍——沙棠花已在荒漠紮下根,第一批幼苗開出了淡粉色的花,牧民們說,那是“沙漠裡的春信”。
“在看什麼這麼入神?”淩塵推門進來,肩上落著幾片紫藤蘿花瓣,手裡提著個竹籃,裡麵是新摘的楊梅,紅得像浸了蜜,“張師兄說後山的楊梅熟了,讓我們嘗嘗鮮。”
蘇清月放下日誌,拈起一顆楊梅,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爆開時,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瘴骨林,他也是這樣,把找到的野果先遞到她手裡,自己隻啃剩下的果核。她抬眼望他,他鬢角的銀絲又添了些,眼角的皺紋卻比年輕時更柔和,像被歲月磨圓了棱角的玉石。
“阿螢說要在漠北建座‘育苗坊’,”她擦了擦指尖的汁水,“想讓我們秋天過去看看,給新收的弟子講講靈草培育的基礎。”
“好啊。”淩塵往她碟子裡又放了幾顆楊梅,“正好順路去趟碎星淵,看看那裡的村民有沒有新培育出什麼靈草。前幾日收到阿竹的信,說他們在裂穀邊種出了‘懸鈴花’,花期能持續整個夏天,風一吹就像掛了滿穀的鈴鐺。”
他說話時,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麵,節奏竟與當年在無妄海駕船時的船槳聲重合。蘇清月看著他的手,那雙手曾握劍劈開風浪,也曾為她縫補劃破的衣袖,如今掌心的薄繭被歲月磨得淺了,卻依舊能穩穩托住培育靈草的瓷盆,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初生的嬰孩。
七月中旬,觀裡要舉辦“授徒禮”。新入門的弟子們在靈田邊搭了座簡易的高台,台邊掛滿了星燈,有竹編的,有紙糊的,還有幾個是用碎星淵的貝殼磨成的,在陽光下泛著虹光。阿竹領著師兄們教新弟子編燈架,竹條在年輕人手裡翻飛,偶爾斷了或是編歪了,引來一陣善意的哄笑。
“師父師娘!”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弟子舉著個歪扭的燈架跑過來,架上糊著張紅紙,上麵用朱砂畫了個不成形的星章,“您看我編的燈!阿竹師兄說像您當年在無妄海用的引路燈!”
蘇清月接過燈架,竹條的切口還很粗糙,顯然是第一次嘗試。她想起自己初學編燈時,手指被竹條劃得全是口子,是淩塵耐心地替她纏上布條,說“慢些沒關係,編多了就熟了”。她蹲下身,握住小弟子的手,教她如何讓竹條更服帖:“你看,這裡要輕輕拗個弧度,像這樣……對,就像星星的角。”
小弟子的眼睛亮起來,跟著她的動作調整竹條,嘴裡念念有詞:“像星星的角,像師父師娘腕上的星章……”
授徒禮當天,玄清觀的鐘聲敲了九響。新弟子們穿著灰布道袍,跪在蒲團上,接過觀主遞來的入門帖。帖上用朱砂畫著簡化的雙星契,邊緣還印著片小小的聽風草葉——這是蘇清月提議加的,她說“靈草是根,契約是魂,得讓他們記著,守護靈脈先從看懂一片草葉開始”。
輪到阿螢的弟子小棠時,小姑娘捧著帖紙的手微微發顫,聲音卻很響亮:“弟子小棠,願承師父師娘之誌,護靈脈,育新苗,至死不渝!”
話音落下,殿外突然飛起數十盞星燈,是早入門的弟子們放的。燈影在青磚地上流動,像無數條發光的河,將新弟子們的影子輕輕托住。蘇清月望著那些燈,突然想起陳長老說過的“薪火相傳”——原來所謂傳承,就是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更多影子覆蓋,卻在重合處生出新的光。
授徒禮後,她和淩塵開始整理去漠北的行裝。淩塵把碎星劍擦拭得鋥亮,劍鞘上的星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蘇清月則將《靈草培育新錄》重新裝訂了一遍,在空白頁上補了些新的批注,都是這幾年積累的心得。
“把這個帶上。”淩塵從箱底翻出個布包,打開是兩顆同心佩,邊角已被摩挲得光滑,“當年在鏡花源找到的,讓小棠他們也認認,知道這雙星契的來曆。”
蘇清月接過佩玉,觸手溫潤,仿佛還帶著兩人多年的體溫。她想起在歸星島刻下的那句“星軌正好,風也正好”,突然明白,最好的時光從不是某一刻的璀璨,是讓這一刻的光,能照亮後來人的路。
九月的漠北已有了涼意。育苗坊建在一片開闊的坡地上,土坯牆被陽光曬成了金紅色,門前種著的沙棠花還開著,淡粉色的花瓣在風中輕輕搖曳。阿螢穿著件粗布短打,皮膚曬得黝黑,見他們來,老遠就迎了上來,眼眶紅紅的:“師父師娘,你們可算來了!”
坊裡的弟子們正在翻曬種子,見他們進來,都放下手裡的活計行禮。蘇清月注意到,每個弟子的腰間都係著盞小小的星燈,有竹編的,有骨製的,還有個用胡楊木刻的,燈架上都刻著雙星契的圖案。
“這是按師娘教的法子做的。”阿螢指著那些燈,眼裡閃著光,“夜裡守苗時就點亮,既能驅野獸,又能給彼此壯膽。您看那盞胡楊木燈,是牧民家的孩子刻的,說要跟著我們學育草,將來讓沙漠都變成綠洲。”
蘇清月走到那盞胡楊木燈前,燈架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願沙棠開遍,星燈長明”。字跡雖稚拙,卻像顆飽滿的種子,藏著破土而出的力量。
在漠北待了半月,他們每日給弟子們講靈草培育,從選種到澆水,從驅蟲到嫁接,事無巨細。阿螢總在一旁認真記錄,偶爾插話說“這裡可以用沙棠花的汁液試試”,或是“漠北的風大,得給幼苗做個擋風的障子”,思路清晰得讓蘇清月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離開前一夜,弟子們在育苗坊外點起了星燈。數百盞燈在荒漠上亮起,像突然落下的一片星空,遠處的牧民們也舉著火把趕來,圍著燈海唱歌跳舞,歌聲蒼涼卻充滿希望。
“您看。”淩塵指著最遠處的一盞燈,燈光微弱卻堅定,“像不像我們當年在黑風穀點亮的第一盞引路燈?”
蘇清月望著那片燈海,眼眶有些發熱。她仿佛看見無數雙手在傳遞著什麼,從她和淩塵的手,到阿竹阿螢的手,再到這些年輕弟子的手,最後傳到牧民孩子的手上,像一條看不見的線,把所有的光都串了起來。
回程時,他們繞道去了碎星淵。裂穀邊的懸鈴花果然開得正盛,淡紫色的花朵掛滿枝頭,風過時發出細碎的鈴音,與穀底村民的笑聲纏在一起,格外動聽。阿竹正帶著村民們給靈田搭棚,見他們來,笑著喊道:“師父師娘,快來嘗嘗新釀的懸鈴花蜜!比觀裡的桂花蜜還甜!”
坐在村民的木屋前,喝著清甜的花蜜,看著遠處弟子們和村民一起勞作的身影,蘇清月突然覺得,所謂圓滿,不是走遍所有靈脈,是看著自己走過的路,被更多人踏成通途;是自己種下的種子,在彆人的土地上,開出更繁盛的花。
回到玄清觀時,已是深秋。藏經閣的窗台上,阿螢寄來的沙棠花種子發了芽,嫩綠的葉片向著陽光舒展。蘇清月拿起那兩顆同心佩,放在幼苗旁,佩上的星紋與葉片的脈絡交相輝映,像一幅微縮的星軌圖。
淩塵從身後輕輕擁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聞著她發間淡淡的草木香。“你看,”他輕聲說,“春天從來都不隻是季節。”
窗外的銀杏葉開始飄落,像一場溫柔的雨。遠處的靈田裡,新入門的弟子們正在阿竹的指導下移栽幼苗,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與多年前的他們漸漸重合。藏經閣的燈亮了起來,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像無數顆跳動的星子,照亮著那些未完的故事,也照亮著那些正在開始的新篇。
或許有一天,他們的身影會消失在歲月裡,但那些燈影裡的傳承,那些山海間的春天,會像靈脈一樣,在時光裡永遠流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