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棺木沉入黃土,攏起一個新鮮的墳頭,像平原上無數個土疙瘩一樣,不起眼,卻又紮眼。燒完頭七的紙錢,嗩呐班子撤了,外村的親戚們也散了,王家大院驟然冷清下來,隻剩下滿地的瓜子皮、煙蒂和一種無形的、黏稠的疲憊。
但另一種形式的“聚集”,卻剛剛開始。
王老耿臉上的悲戚,像秋天的晨露,太陽一出來就迅速蒸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屬於當家人的盤算。他蹲在堂屋的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目光掃過空落落的院子,最後定格在正在收拾行李、準備返京的王麥收身上。
“先彆急著走。”王老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奶奶的事兒是完了,你的事兒,該擺上桌麵了。”
麥收心裡“咯噔”一下。他知道“事兒”指的是什麼。
果然,從第二天起,王家那扇被孝布包裹過的大門,再次被頻繁地叩響。這回帶來的不再是花圈和挽聯,而是滿臉堆笑和揣在口袋裡的、各式各樣的姑娘照片。
說媒的,來了。
這些媒人,多是村裡或鄰村能說會道的中老年婦女,她們像嗅覺靈敏的獵犬,總能精準地捕捉到誰家有了待婚的兒女。她們是鄉村社會另一種形式的“彙聚者”,用舌頭和腳板,編織著一張龐大而隱秘的姻親網絡。
頭一個登門的是村西頭的“快嘴李嬸”。她還沒進門,聲音就先飄了進來:“老耿大哥!我給咱麥收瞅了個頂好的姑娘!保管你滿意!”
她像一陣風似的刮進堂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從懷裡掏出一張過了塑的照片,直接塞到王老耿手裡。照片上的姑娘圓盤大臉,塗著腮紅,咧著嘴笑,透著數碼修飾過的僵硬。
“瞧見沒?多富態!屁股大,好生養!她爹是咱鎮上皮革廠的老板,家裡這個數!”李嬸伸出兩根粗短的手指,誇張地比劃著,“嫁過來,那就是強強聯合!以後你在村裡,那不得橫著走?”
王老耿眯著眼,捏著照片,不置可否。他關心的,不僅僅是對方的家底。他更看重的是“根”。娶一個本村或者鄰村大姓的姑娘,意味著能通過姻親,將王家的“根”紮得更深,織得更牢,在這片土地上形成更穩固的“聚合力”。這是他守了半輩子的祠堂、護了半輩子的祖墳,賦予他的最樸素的政治智慧。
麥收被父親從裡屋叫出來,像個商品一樣被李嬸上下打量著。“哎呦呦,瞧瞧咱麥收,在北京做大事業的,就是精神!這姑娘配你,正合適!”
麥收隻覺得渾身不自在,那目光像沾了唾沫的刷子,在他身上刷來刷去。他勉強笑了笑,目光卻落在窗外那棵光禿禿的老棗樹上。北京格子間裡敲代碼的自由,與眼前這明碼標價般的婚姻市場,仿佛是兩個毫不相乾的世界。
李嬸之後,是“張姨”、“劉奶奶”……王家堂屋幾乎成了一個小型相親信息集散地。媒人們帶來的姑娘,背景各異,但說辭大同小異——家境如何殷實,姑娘如何本分能乾,重點是,都能“幫襯”到王家。
王麥收像個提線木偶,被父親要求著,去見了幾次麵。不是在縣城裝修浮誇的咖啡館,就是在女方家裡正襟危坐。姑娘們大多羞澀,問一句答一句,話題圍繞著北京有多大、工資有多高展開。她們的眼神裡,有好奇,有羨慕,也有一種讓麥收感到窒息的、對既定命運的順從。
一次,王老耿親自押著他,去鄰村一個姓馬的大戶人家“相看”。那家院子比王家還大,停著兩輛小汽車。女方父親和王老耿相談甚歡,話題從今年的麥種價格,自然過渡到如果成了親家,如何在村委會選舉中“相互支持”。麥收和那個叫馬蘭蘭的姑娘被安排在偏房,隔著一張茶幾,尷尬地對坐著。姑娘一直低著頭,絞著衣角,直到最後才小聲說:“俺爹說……說你在北京掙錢多,以後能把俺接去……”
那一刻,麥收幾乎要奪門而逃。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尋找伴侶,而是在參與一場以自身為籌碼的、赤裸裸的鄉村資源整合。
父親卻很滿意。“馬家是大家族,人口多,以後在村裡辦事方便。”
“爸,這不是做買賣!”麥收終於忍不住反駁。
“放屁!”王老耿眼睛一瞪,“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就是講究個門當戶對,相互幫襯?你讀了幾天書,就忘了本了?”
父子間的氣氛,再次降到冰點。
就在麥收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儘的“說媒”浪潮淹沒時,轉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
王老耿為了顯擺兒子“有出息”,非要在一家新開的、號稱“縣城最高檔”的酒店,宴請一位據說“能量很大”的媒人和女方家人。包間裡金碧輝煌,吊燈晃得人眼暈。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又繞回了“正事”。
就在這時,包間的門被輕輕敲響,然後推開。一個穿著合體職業套裝、梳著利落馬尾的女孩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端著酒水托盤的服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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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老板好,打擾一下。我是本店合作的‘平原風物’農產品推介員趙小滿。”她落落大方,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我們正在推廣本地的有機石磨麵粉和古法小磨香油,都是咱們家鄉的老味道,綠色健康。幾位老板用餐愉快,不妨嘗嘗看,支持一下家鄉產業。”
她的聲音清亮,語速不快不慢,瞬間吸引了全桌人的目光。
王麥收愣住了。
眼前的趙小滿,和葬禮上那個沉默蒼白的形象截然不同。她自信,從容,身上帶著一股與這浮誇包間、與這酒肉氣氛格格不入的清新氣息。她手裡拿著平板電腦,上麵展示著產品的圖片和認證資料,講解起來條理清晰,甚至還能隨口引用幾句關於健康飲食的網絡流行語。
那位“能量很大”的媒人皺了皺眉,顯然覺得被打擾了。王老耿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而那位羞澀的相親對象,更是好奇地打量著趙小滿。
趙小滿的目光掃過全場,在看到王麥收的瞬間,也微微停頓了一下,但很快便恢複了自然,仿佛他隻是個普通的客人。
王老耿為了顯示大度,揮揮手:“行了行了,放這兒吧,我們需要再說。”
“謝謝老板。”趙小滿微微躬身,放下宣傳冊,帶著服務員退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對麥收的方向,幾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
門關上了。包間裡恢複了之前的氣氛,但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那位媒人乾笑兩聲:“嗬嗬,現在這年輕人,花樣真多,賣東西都賣到飯店來了。”
王老耿哼了一聲,沒說話。
而王麥收,卻覺得胸口那股憋悶了許久的濁氣,仿佛被剛才推門而入的那道清風,吹散了一些。他腦海中,葬禮上那雙平靜的眼睛,和剛才那個自信推介家鄉產品的身影,緩緩重疊。
他看著滿桌的油膩菜肴,看著高談闊論的父親和媒人,看著羞澀沉默的相親對象,再想起趙小滿剛才那番關於“有機”、“古法”、“家鄉味道”的話,一種荒謬又清晰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逃離的,或許不是這片土地,而是這片土地上某些僵死的東西。而有些人,像趙小滿,卻正在用新的方式,試圖讓這片土地重新煥發生機。
這場精心安排的“說媒”宴席,忽然間,變得索然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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