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秋天的華北平原,像一張被漫不經心曬褪了色的巨大土布。麥子早已顆粒歸倉,土地裸露著歇息,呈現出一種疲憊的灰黃。視野儘頭,幾棵掉光了葉子的白楊樹,枝丫倔強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幾筆焦墨畫出的瘦金體。
王麥收就是在這片灰黃裡,接到了父親王老耿那個不容置疑的電話。
電話那頭,背景音是嘈雜的人聲和尖銳的嗩呐調子,王老耿的嗓音沙啞,卻像淬了火的鐵:
“你奶奶沒了。後天的正事兒出殯),全村人都看著。你,是長孫,得回來扛幡兒,摔瓦盆兒,一個頭磕到地,送她老人家入土為安。”
不是商量,是通知。是律令。
麥收隔著手機屏幕,仿佛都能聞到老家院子裡那棵老棗樹枯澀的氣味,混合著香燭和紙錢燃燒的煙燎味兒。他張了張嘴,想說自己那個至關重要的項目正到節點,想說自己剛請過年假不好再開口,但最終,隻擠出一個乾癟的“嗯”字。
父親那頭已經掛了電話。忙音像平原上刮不完的風,在他耳邊空洞地響著。
他從北京國貿的寫字樓裡逃離,搭乘最近一班高鐵南下。窗外的景色,從鋼鐵森林的冷硬,逐漸過渡到農田阡陌的規整,再到眼前這片無邊無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黃。他覺得自己像一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從喧囂的現代文明,精準地投遞回這片生育他、卻又讓他感到無比隔膜的故土。
進村的路,還是那條被重型卡車碾得坑窪不平的水泥路。路兩旁,二層小樓貼著刺眼的白色瓷磚,與低矮破敗的紅磚老屋犬牙交錯,像一場尚未結束的拔河比賽。幾隻土狗在路邊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對他這個“城裡回來的人”毫無興趣。
王家老宅門口,已經是一片白色的海洋。紙紮的牛馬、金山銀山、童男童女,色彩俗豔地矗立著,帶著一種茫然的喜慶。穿白戴孝的人們,像雨季裡冒出的蘑菇,擠滿了院子,蔓延到門外的土路上。嗩呐手鼓著腮幫子,吹奏著世代相傳的、說不清是悲是喜的調門,聲音高亢得能刺破雲層。
這就是“聚集”。麥收心裡想。紅事是熱鬨的聚集,白事是悲傷的聚集。在這片土地上,人與人,戶與戶,就是用這一次次的聚集,捆綁在一起,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父親王老耿穿著一身粗白布孝服,腰係麻繩,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站在靈堂門口。他的臉被風吹日曬成深褐色,皺紋如同乾涸河床的裂璺,每一道都刻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看見麥收,他隻是用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掃了一下,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回來了就去磕頭。”聲音不大,卻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靈堂設在堂屋,奶奶的棺木厚重漆黑,停在兩條長凳上。棺前擺著供品,香燭燃燒的氣息濃鬱得讓人頭暈。麥收跪下,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額頭觸到冰冷的水泥地,一種久違的、屬於土地的涼意,順著脊柱爬上來。
起身時,他的目光穿過繚繞的青煙和攢動的人頭,無意中瞥見了角落裡的一個身影。
是趙小滿。
她也穿著一身孝服,但不像彆人那樣臃腫。她攙扶著一位更老的老太太——那是村裡人都有點怵的“老姑奶”。小滿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很靜,像兩口深井,映照著靈堂晃動的燭火,卻不起波瀾。她看到了麥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平靜地移開了,仿佛他隻是一個陌生的、回來參加葬禮的同村人。
麥收的心,卻像被那平靜的目光燙了一下。
記憶的碎片瞬間翻湧。小學時一起在麥秸垛裡打滾,初中時她辮子上晃動的紅色頭繩,還有那年夏天,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看著他坐上通往縣高中、繼而通往更廣闊世界的班車……那些被北京的快節奏生活擠壓到腦海最深處的畫麵,此刻清晰得令人心驚。
老姑奶似乎感覺到了麥收的注視,渾濁的眼睛轉了過來,咧開沒牙的嘴,露出一個模糊古怪的笑容,用漏風的聲音喃喃著:
“都回來了……好啊……聚攏來的是魂,散不去的是根……嘿嘿……散不去的……”
這沒頭沒腦的話,像一陣陰風,吹得麥收後頸發涼。他慌忙低下頭,擠出了靈堂。
院子裡,人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低聲交談著,內容無非是家長裡短,收成好壞,或者對城裡生活的揣測。他們用帶著濃重鄉音的土話,傳遞著一種麥收既熟悉又陌生的親密。他知道,在這看似雜亂無章的聚集裡,自有一套嚴格的秩序和規矩——誰該站在哪裡,誰該什麼時候哭,誰該負責哪項儀式,一絲都錯不得。而他,作為長孫,就是這秩序裡最重要、也最顯眼的一環。
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麵八方包裹過來,比北京早晚高峰的地鐵還要讓人窒息。他摸出手機,屏幕上乾乾淨淨,沒有一條新消息。那個他為之熬夜奮鬥的數字世界,在此刻,顯得如此遙遠和不真實。
他抬起頭,看著灰黃的天,看著院子裡黑壓壓的人群,看著靈堂裡那具沉重的棺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滿是香火、塵土和秋日衰草混合的複雜氣味。
這,隻是開始。他知道。奶奶的歸葬,是他又一次被這片土地緊緊“彙聚”回去的開始。而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毫無頭緒,隻覺得那片灰黃的天空,正沉沉地向他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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