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冬天來得早,國營廠家屬院的筒子樓裡,風從窗戶縫裡鑽進來,帶著煤爐的煙味,裹著各家各戶的飯菜香,糊在人的臉上,又冷又暖。林衛東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兩袋奶粉,車後座綁著一捆白菜,慢悠悠地往家挪。車胎碾過結冰的路麵,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像老太太啃凍蘿卜。
三樓的家,門沒關嚴,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女兒念棠的哭聲——“哇啦哇啦”的,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混著蘇曉棠哄孩子的聲音:“念念乖,不哭了,媽媽給你衝奶粉……”他推開門,一股混雜著尿騷味、奶香味和煤煙味的熱氣撲麵而來,嗆得他咳嗽了兩聲。
蘇曉棠坐在小板凳上,懷裡抱著念棠,頭發亂蓬蓬的,額頭上沾著汗,身上穿的還是去年的舊棉襖,領口沾著一圈奶漬,像塊發黃的奶糖。她看見林衛東進來,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回來了?趕緊把奶粉遞我,念念餓壞了。”林衛東把奶粉遞過去,彎腰換鞋,鞋底子沾著的冰碴子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化成一小灘水。
屋裡的煤爐上坐著個鋁鍋,鍋裡熬著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泡,粥香混著煤煙味,往鼻子裡鑽。牆角堆著一摞洗乾淨的尿布,五顏六色的,都是用他們的舊衣服改的,有的上麵還能看見當年的補丁——那件藍白連衣裙的布料,蘇曉棠大學時穿的,現在剪成了尿布,邊角磨得發毛。
林衛東洗完手,接過念棠,小家夥立馬不哭了,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小手抓著他的衣領,指甲縫裡還沾著點奶漬。“還是爸爸親,”蘇曉棠笑著說,往鋁鍋裡舀了勺奶粉,用筷子攪了攪,“今天廠裡忙不忙?我看你臉色不太好。”“還行,”林衛東抱著念棠,坐在炕沿上,“月底對賬,加了會兒班。”他不敢說,今天會計科的老張跟他說,廠裡可能要裁人,他這個臨時工,說不定哪天就沒活兒乾了。
晚飯就是小米粥配鹹菜,還有中午剩下的半個饅頭。蘇曉棠喂完念棠,自己端著碗粥,呼嚕呼嚕地喝,喝得太快,嗆了一下,眼淚都出來了。林衛東看著她,突然想起大學時的頂樓圖書館——她穿著藍白連衣裙,馬尾辮上的蝴蝶結晃來晃去,手裡捏著銀杏葉書簽,笑起來眼睛裡像落了星星。現在的她,眼角有點腫,嘴角往下耷拉著,吃飯的時候都在盯著念棠,怕她從炕上滾下來。
夜裡,念棠終於睡熟了,小臉紅撲撲的,嘴角還掛著奶漬。林衛東湊過去,想抱蘇曉棠,她卻往旁邊挪了挪:“快點,孩子要醒了。”他的手停在半空,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澀得慌。蘇曉棠背對著他,棉襖脫了,裡麵穿的是件舊秋衣,領口鬆垮,露出的肩膀比以前寬了點,也糙了點。他伸手摸過去,她的皮膚還是溫的,卻不像以前那麼滑了,像曬過的玉米皮,帶著點乾硬的紋路。
他盯著她因哺乳而下垂的乳房,突然想起老家曬穀場上的黃牛——春天耕地,夏天拉車,秋天還得幫著拉玉米,溫順得很,卻總在夜裡偷偷舔舐身上的傷口。蘇曉棠的呼吸很輕,帶著點疲憊的哼唧,像黃牛吃草時的動靜。他突然沒了興致,把手收回來,躺在她旁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那裂縫是去年冬天凍出來的,像條細長的蛇,從牆角爬到燈繩底下。
有次,蘇曉棠月經提前,半夜裡,床單上洇出一片紅,像朵枯萎的玫瑰,花瓣卷著,沒了生氣。兩人都醒了,誰也沒說話,蘇曉棠摸黑找了塊布墊上,林衛東幫著換床單,手指碰到那片濕痕,冰涼冰涼的,像摸到了冬天的雪。換完床單,他們背對著背躺著,蘇曉棠的肩膀微微發抖,他想抱她,卻覺得兩人之間隔著點什麼,像隔著筒子樓裡的煤煙,濃得散不開。
周末,林衛東的爹娘來家裡。他娘一進門就抱著念棠,親個不停,嘴裡念叨著“我的乖孫女,又胖了”,眼睛卻瞟著蘇曉棠:“曉棠啊,你也彆總在家悶著,多出去走走,看你這臉色,跟黃紙似的。”他爹坐在椅子上,抽著旱煙,煙杆“吧嗒吧嗒”地響,時不時咳嗽兩聲,眼睛盯著牆上的結婚照——照片裡的蘇曉棠穿著白色婚紗,裙擺拖在紅地毯上,像條即將化龍的鯉魚,林衛東穿著西裝,笑得有點傻。
晚上看電視,演的是《渴望》,劉慧芳正抱著孩子哭。蘇曉棠穿著件吊帶睡裙,去廚房倒水,睡裙是大學時林衛東給她買的,現在穿在身上,顯得有點小,領口往下滑了點,露出了鎖骨。他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煙杆往桌子上一磕:“曉棠,把衣服穿好,家裡有男人,不像樣子。”
蘇曉棠的身子僵了一下,慢慢轉過身,伸手把睡裙的領口往上拉了拉,裹緊了肩膀,低頭往廚房走,腳步很輕,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影子。林衛東坐在沙發上,手裡攥著遙控器,指節發白,卻沒敢說話——他想起爹年輕時揍他的雞毛撣子,想起娘哭著說“保不住工作”的樣子,想起自己在廠裡小心翼翼的模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深夜,念棠醒了一次,喂完奶,又睡熟了。蘇曉棠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開燈,借著窗外的月光,手裡攥著那張結婚照。林衛東走過去,看見她的肩膀在發抖,照片的邊角被她摸得發毛。“衛東,”她聲音發啞,像被砂紙磨過,“我們多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林衛東蹲在她身邊,想抱她,卻發現兩人之間像隔著整片太平洋——他能聞到她身上的奶味,能摸到她粗糙的手,卻摸不到她的心了。窗外的風還在吹,筒子樓裡傳來鄰居的呼嚕聲,煤爐偶爾“砰”地響一聲,像誰在歎氣。他張了張嘴,想說“明天帶你去逛街”,想說“廠裡的事我能搞定”,想說“對不起”,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陪著她,坐在黑暗裡,像兩截被霜打了的玉米稈,在寒風裡,互相靠著,卻暖不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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