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五年的青島,秋涼比記憶裡來得更猛些。林衛東牽著蘇曉棠的手,站在嶗山腳下的懸崖邊,海風裹著鹹腥氣,像塊濕抹布,糊在臉上,帶著點紮人的涼。民宿是間老石頭房,牆麵上爬著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像老人的血管,虯結在灰色的石頭上。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寫著“聽濤居”,字跡被海風蝕得發毛,像誰用指甲摳過。
“還記得不?二十年前我們來這兒,你非要爬那幾塊礁石,結果鞋被浪卷走了,光著腳走回旅館,腳底磨得全是血泡。”蘇曉棠笑著說,風把她的頭發吹起來,幾縷白發沾在臉頰上,像月光織的線。她穿了件藏青色的外套,是林衛東去年給她買的,領口有點鬆,露出裡麵的羊絨衫——淺灰色的,是念棠織的,針腳有點歪,卻暖得很。
林衛東點點頭,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的手粗糙,指關節有點腫,是常年做家務磨出來的,掌心的紋路深得像老家田埂上的溝。他戴了副老花鏡,鏡架是塑料的,有點歪,是前年在菜市場門口的地攤上買的,十塊錢一副。“那時候你還說,這海比咱老家的河寬,能裝下所有的心事。”他聲音有點啞,像被海風嗆了,“現在看來,是能裝下,就是裝多了,也沉。”
民宿的房間在二樓,有個四方的天窗,玻璃上沾著點海鳥的糞便,像塊沒擦乾淨的膏藥。床是老木頭做的,鋪著粗布床單,上麵印著藍白相間的海浪紋,邊角磨得發毛。林衛東把行李箱放在牆角,裡麵沒什麼東西,幾件換洗衣物,一個布包,包裡裝著當年的銀杏葉書簽——乾枯的,黃得發脆,邊緣用透明膠帶粘了一圈,是蘇曉棠後來補的。
“你先歇會兒,我去燒點水。”蘇曉棠說著,從行李箱裡拿出個搪瓷缸子——還是當年國營廠發的,“勞動最光榮”的字樣掉得隻剩個“勞”字,她用它泡了杯菊花茶,菊花是老家院子裡種的,曬乾了裝在塑料袋裡,帶著點陽光的味道。
傍晚的時候,海浪聲越來越大,像無數頭獅子在懸崖下咆哮。林衛東坐在窗邊,看著蘇曉棠卸妝——她用的是最便宜的雪花膏,塗在臉上,像抹了層白麵粉。她的眼角有皺紋,是笑出來的,一道一道,像潮水退去後的沙灘,溫柔又深刻。額頭上有塊小小的疤痕,是當年念棠學騎車時,她追著孩子跑,撞在電線杆上磕的,現在還能看見淡淡的印子。
他看著蘇曉棠在梳妝台前卸妝,鏡麵上蒙著層薄灰,卻把蘇曉棠的臉照得清清楚楚。她手裡捏著塊皺巴巴的手帕,蘸了點溫水,小心翼翼地擦著臉,臉上塗的雪花膏是巷口小賣部買的,三塊五一盒,塗在皮膚上白花花的,真像剛出鍋的饅頭表麵那層霜。可她擦得認真,一點一點,從額頭到下巴,連眼角的細紋都沒放過——那些皺紋是笑出來的,當年她在圖書館頂樓撿銀杏葉時,眼角就有這樣的紋路,隻是那時淺,像剛解凍的河麵裂出的細縫,如今深了,一道一道,像潮水退去後沙灘上留下的溝壑,每一道裡都藏著故事。
“看啥呢?老不正經。”蘇曉棠突然回頭,手裡的手帕還滴著水,水珠落在她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濕痕。她笑著,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曬乾的菊花,伸手在林衛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手有點重,掌心裡的老繭蹭著他的襯衫,卻暖得像灶膛裡的炭火。林衛東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拉,那裡的皮膚鬆弛了,像曬過的麵團,卻藏著顆朱砂痣,比年輕時淡了,像顆被歲月泡軟的紅豆,“你還記得這顆痣不?”他的聲音有點啞,像被海風嗆了,“你當年說,是前世被情火燒的疤。”
蘇曉棠的臉“騰”地紅了,紅得像當年圖書館頂樓那盆被陽光曬透的茉莉,連耳根都泛著粉。她低下頭,手指輕輕劃過那顆痣,指尖有點涼,像剛從井裡撈出來的水,劃過林衛東鬆弛的皮膚時,竟讓他想起年輕時在老家河溝裡摸魚的感覺——滑膩的,帶著點癢。“那時候年輕,淨說些傻話。”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卻被海浪聲襯得格外清晰,“不過,”她突然抬頭,眼睛裡亮閃閃的,像落了星星,還是當年那個在圖書館裡舉著銀杏葉的姑娘,“要是真有前世,我肯定也是跟你糾纏在一起的,不然這輩子,怎麼就這麼離不開你。”
月光突然從天窗裡鑽了進來,像誰撒了把碎銀,落在蘇曉棠的頭發上。她的頭發白了大半,此刻被月光一照,竟泛著銀絲,像老家冬天屋簷下掛著的冰棱,晶瑩,卻帶著股子韌勁。林衛東站起來,把她往懷裡抱——她輕了,比年輕時瘦了不少,抱在懷裡像抱著一捧曬乾的棉花,卻依然讓他心慌。老木頭床被他們壓得“咯吱咯吱”響,聲音混著海浪聲,竟像首歌,是他們年輕時在筒子樓裡聽慣的,老舊的收音機裡飄出來的調子。
蘇曉棠的頭發散在枕頭上,白發纏著黑發,像糾纏在一起的藤蔓。林衛東的手撫過她的眼角,皺紋裡還沾著點雪花膏的殘渣,卻比任何時候都讓他心動——他想起當年在圖書館頂樓,她穿著藍白連衣裙,馬尾辮上的蝴蝶結晃來晃去,那時她的眼角也有這樣的紋路,隻是那時他不敢細看,怕自己的心跳聲被她聽見。現在他敢了,敢細細摸她眼角的每一道紋,敢聞她頭發裡混著的皂角味,敢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裡,聞她身上那股子歲月的味道——像曬過的被子,像陳年的米酒,像他這輩子走過的所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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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棠的手臂突然纏了上來,圈住他的脖子,指甲輕輕掐在他的後背上——有點疼,卻疼得踏實,像當年在圖書館頂樓的單人床上,她也是這樣掐著他,隻是那時她的手嫩,掐得輕,帶著點慌亂,現在她的手糙了,掐得重了點,卻多了種讓人心安的力道。“衛東,你還記得圖書館的銀杏嗎?”她的呼吸噴在他的耳邊,混著海風的鹹澀,像潮水漫過腳背,“去年念棠回學校,說那樹長得比教學樓還高了,葉子黃的時候,像堆金子,風一吹,落得滿地都是,踩上去‘沙沙’響。”
林衛東的嘴唇落在她的乳頭上,鹹澀的味道裡混著海風的腥氣,還有歲月留下的淡淡乳香,像喝了口陳年的老酒,辣得他燒心,卻又暖得他渾身發顫。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在圖書館頂樓偷翻《查泰萊夫人》的少年,那時他的手心全是汗,把書脊都洇濕了;想起蘇曉棠蹲在地上撿銀杏葉,陽光落在她的發梢,像撒了把金粉;想起筒子樓裡的日子,尿布堆在牆角,奶粉罐空了一個又一個,蘇曉棠抱著念棠,坐在炕沿上,棉襖上沾著奶漬,卻笑得比誰都甜;想起二〇〇五年的那個暴雨夜,他在酒店裡拆開那個包裹,看見黑色蕾絲內衣時的心慌,還有後來衝進雨裡,看見蘇曉棠蜷在沙發上抱著布娃娃的樣子——那些日子,像海浪拍在礁石上,碎了,又被海風卷起來,聚成了此刻彼此身體裡的溫度,燙得人想哭。
“曉棠,”他貼著她的耳朵,聲音輕得像要被海浪卷走,“這輩子,我沒讓你享過啥福。”他的手摸著她的腰,那裡的皮膚鬆了,不像年輕時那樣緊致,卻依然讓他覺得安穩——就像老家的土地,不管種過多少莊稼,都還是那樣踏實。
蘇曉棠搖搖頭,手指插進他的頭發裡,摸著裡麵藏著的白發,“啥是福?”她的聲音有點發顫,眼淚掉了下來,落在林衛東的肩膀上,有點鹹,像海水,“能跟你一起看海,一起看銀杏長高,一起看著念棠從牙牙學語長到嫁人,就是福。”她的手緊緊攥著他的頭發,像怕他跑了,“你還記得我們結婚時,你在銀杏樹下說的話不?你說要帶我走遍全國的海,看渤海的浪,看南海的沙灘,看東海的漁船。現在看來,不用走太多,有這一片海,有你在身邊,就夠了。”
海浪聲越來越大,老木頭床跟著晃,像小時候躺在老家的搖籃裡,母親搖著搖籃,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月光從天窗裡移了過來,從床的這頭移到那頭,像個沉默的觀眾,看著他們糾纏在一起——沒有了年輕時的笨拙,像兩隻剛學會飛的鳥,慌慌張張;沒有了中年時的敷衍,像完成任務似的,匆匆忙忙。隻有慢慢的,細細的,像在品味一杯老茶,苦裡帶著甜,澀裡藏著香。林衛東的手撫過蘇曉棠的後背,那裡有塊小小的疤痕,是當年她生念棠時留下的,像條細細的蟲子,趴在她的皮膚上。他輕輕摸著,像在摸一件稀世珍寶——這具身體,陪他走過了幾十年,從青澀到衰老,從光滑到粗糙,卻比任何東西都讓他珍視。
蘇曉棠的呼吸越來越重,混著海浪聲,像首溫柔的歌。她的手緊緊抱著林衛東的腰,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裡,“衛東,”她的聲音帶著點哭腔,卻又笑著,“真好,還能這樣抱著你。”林衛東沒說話,隻是把她抱得更緊——他知道,這樣的時光不多了,像銀杏葉,總有落下來的那天,可他不怕,因為他知道,就算葉子落了,根還在,像他和她,這輩子,糾纏在一起,分不開,也不想分開。
海浪聲一直響著,從傍晚到天亮,像永遠不會停。月光慢慢移到了床尾,天快亮的時候,海麵上泛起了金光,像撒了把碎金子。林衛東看著蘇曉棠的睡顏,她的嘴角帶著笑,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點淚痕,卻像個孩子似的,睡得安穩。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那裡的疤痕淡了,卻依然清晰——那是他們的日子,一道一道,刻在彼此的身上,刻在彼此的心裡,像懸崖下的海浪,永遠都在。
清晨的時候,天蒙蒙亮,海麵上泛著金光,像撒了層碎金子。林衛東牽著蘇曉棠的手,站在懸崖邊,海風掀起他們的衣角,像當年圖書館頂樓的茉莉香,溫柔得讓人心碎。“你看,”蘇曉棠指著遠處的海平線,“太陽要出來了。”
林衛東點點頭,把她摟進懷裡。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有點沉,卻很踏實。陽光從海平線上升起來,照在他們的臉上,暖得像當年在圖書館頂樓的陽光。他突然明白所為至高無尚的愛不是征服雲端,不是站在高處俯瞰眾生,是在彼此的身體裡找到永恒的棲息地——像銀杏紮根在土壤裡,像海浪眷戀著懸崖,像他和她,這輩子,糾纏在一起,分不開,也不想分開。
海浪聲還在響,像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歌。林衛東摸著蘇曉棠的頭發,白發在陽光下泛著銀光,他想起那個布包裡的銀杏葉書簽,想起當年的藍白連衣裙,想起筒子樓裡的煤煙味——所有的歲月,都像這海浪,來了,又去了,最終都沉澱在彼此的心裡,成了最珍貴的東西。
“回去吧,”蘇曉棠說,“早飯該好了,我聞見饅頭的香味了。”
林衛東點點頭,牽著她的手,往民宿走。他們的腳步有點慢,像被歲月拖住了,卻很穩。陽光落在他們的身後,把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根扯不斷的線,一頭連著過去,一頭連著未來,中間,是他們這一輩子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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