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五年的春天,社區醫院的走廊裡飄著消毒水味,混著老年人的藥味,像塊發潮的肥皂,黏在人的鼻子上,嗆得人想咳嗽。林衛東坐在長椅上,背挺得不太直,像被霜壓彎的蘆葦,手裡攥著張體檢單,紙頁邊緣被他捏得發皺,上麵“前列腺增生”幾個字,像爬在紙上的黑蟲子,看得他眼睛發花。
“醫生說了,沒啥大事,就是年紀大了,零件有點磨損,以後多注意休息,少熬夜。”蘇曉棠坐在他旁邊,手裡拎著個布袋子,裡麵裝著醫生開的藥,藥盒是白色的,上麵印著密密麻麻的字,像一群螞蟻。她說話時嘴角帶著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曬乾的橘子皮,可林衛東看見,她轉身去接熱水時,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袖口沾著點藥粉,是剛才拿藥時蹭上的。
回家的路走得慢,他們住的小區是老小區,沒有電梯,樓道裡的牆皮掉了一塊又一塊,露出裡麵的紅磚,像老人豁開的牙床。林衛東扶著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挪,膝蓋“咯吱咯吱”響,像生了鏽的合頁。蘇曉棠在後麵托著他的胳膊,手勁不大,卻很穩,像當年他下崗時,她攥著他的手說“彆怕”那樣。
“以後分床睡吧,”進了家門,蘇曉棠突然說,聲音有點輕,像風吹過窗紗,“我在客房擺張藤搖椅,晚上搖著就能睡,你也能休息好。”林衛東沒說話,看著客廳牆上的金婚照——照片裡的他們穿著紅衣服,蘇曉棠的頭發染黑了,臉上塗著淡淡的胭脂,像當年在圖書館頂樓那樣,眼睛裡亮閃閃的;他穿著中山裝,頭發梳得整齊,可眼角的皺紋藏不住,像刻在臉上的溝。
客房的藤搖椅是念棠買的,藤條是深棕色的,帶著點木頭的香味。蘇曉棠在搖椅旁擺了個小桌子,上麵放著她織了一半的毛衣——是給剛滿月的重孫女織的,線是粉色的,像當年她大學時穿的連衣裙顏色。夜裡,林衛東起來喝水,路過客房門口,看見門縫裡漏出點燈光,蘇曉棠坐在搖椅上,懷裡抱著他的枕頭,頭靠在枕頭上,像個孩子。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她的背上,她的背有點駝,像截枯木,可手裡還輕輕拍著枕頭,像哄小時候的念棠睡覺。
枕頭是他用了幾十年的,枕套洗得發白,上麵沾著他的汗味、陽光味,還有點淡淡的煙草味——年輕時他抽過幾年煙,後來蘇曉棠說“對身體不好”,他就戒了,可枕頭上的味道,像刻在了裡麵,洗不掉。林衛東站在門口,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澀得慌,他想推開門,卻又怕打擾她,隻能輕輕轉身,回了房間,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那裂縫是當年裝修時留下的,像條細長的蛇,從牆角爬到燈繩底下,爬了幾十年,也沒爬走。
金婚典禮那天,念棠帶著一家人回來,租了個小飯館的包間,牆上掛著紅綢子,上麵寫著“金婚快樂”,字是重孫女寫的,歪歪扭扭的,像剛學走路的孩子畫的畫。桌子上擺著個蛋糕,上麵插著五十根蠟燭,火苗跳動著,像一群小蟲子,在蛋糕上爬來爬去。
“爺爺奶奶,親一個!”重孫女拍著手喊,聲音脆生生的,像剛摘的櫻桃。林衛東笑著,伸手捧起蘇曉棠的臉,她的皮膚像風化的宣紙,薄薄的,一捏就能碎,臉上的皺紋裡還沾著點蛋糕屑,像撒了把碎糖。他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嘴唇,她的假牙硌得他的嘴唇生疼,卻不敢鬆——怕一鬆手,這五十年的歲月就散了。
掌聲響起來,念棠拿著手機拍照,閃光燈“哢嚓哢嚓”的,像打雷。林衛東看著蘇曉棠的眼睛,她的眼睛有點花了,卻還是亮閃閃的,像當年在圖書館頂樓,她蹲在地上撿銀杏葉時那樣。突然,他想起一九九〇年的那個雨夜,蚊帳外的蚊香飄著苦艾味,她的鎖骨上落著月光,像道銀線;想起一九九五年的冬天,她抱著念棠,坐在筒子樓的炕沿上,棉襖上沾著奶漬;想起二〇〇五年的暴雨夜,她蜷在沙發上,懷裡抱著布娃娃,電視裡重播著他們的結婚錄像;想起二〇一五年的青島懸崖邊,她的白發在海風裡飄著,像月光織的線。
原來“亢龍有悔”不是悔恨,不是後悔年輕時的衝動,不是後悔中年時的動搖,是終於懂得:所有的欲望都會像潮水一樣退去,所有的激情都會像銀杏葉一樣變黃,唯有這具陪你一起衰老的身體,這雙陪你一起走過風雨的手,才是命運最珍貴的饋贈——像老家田埂上的兩棵玉米,一起發芽,一起長高,一起結穗,一起在秋風裡彎腰,根連著根,一輩子都分不開。
散場後,林衛東扶著蘇曉棠去江邊散步。江風有點涼,掀起她的銀發,像片即將歸根的銀杏葉。他們走得很慢,蘇曉棠的腳步越來越沉,每走幾步,就要歇一會兒。“歇會兒吧,”林衛東扶她坐在江邊的長椅上,長椅是水泥的,有點涼,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墊在她的屁股底下,“彆著涼了。”
江麵上飄著幾艘漁船,漁火亮著,像天上的星星,在黑夜裡劃出金色的漣漪。蘇曉棠靠在林衛東的肩膀上,聲音有點啞:“衛東,還記得那年圖書館的銀杏葉嗎?你說,等它長高了,我們就畢業,結果它長得比教學樓還高,我們也走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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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衛東點點頭,從口袋裡摸出個布包,裡麵是那片銀杏葉書簽——乾枯的,黃得發脆,邊緣用透明膠帶粘了一圈又一圈,是蘇曉棠這些年補的。他把書簽遞給蘇曉棠,她捏在手裡,指尖輕輕拂過葉片上的紋路,像在撫摸一段歲月。
“風大了,回去吧。”林衛東扶著蘇曉棠站起來,她的手攥得很緊,像當年在圖書館頂樓,她蹲在地上撿書簽時,他遞過去的手那樣。江風掀起他們的衣角,帶著點銀杏的香味——遠處的路邊種著幾棵銀杏樹,葉子正黃,被風吹得飄下來,落在他們的腳邊,像一封封寫滿歲月的信。
林衛東牽著蘇曉棠的手,慢慢往家走。他們的影子在路燈下拉得很長,像一根扯不斷的線,一頭連著一九九〇年的圖書館頂樓,一頭連著二〇四五年的江邊長椅,中間,是他們這一輩子的時光——蟬鳴裡的禁書,裁縫鋪的珍珠扣,圖書館的銀杏葉,尿布堆裡的奶粉罐,暴雨夜的蕾絲,懸崖邊的海浪,還有此刻江風裡的銀發。
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像撒了把碎銀。林衛東看著蘇曉棠的側臉,她的眼睛閉著,嘴角帶著笑,像在做什麼好夢。他握緊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像老家曬穀場上的陽光,像圖書館頂樓的茉莉香,像他這輩子,所有的念想。
江麵上的漁火還亮著,像永遠不會熄滅的星星。林衛東知道,他們的日子不多了,像銀杏葉一樣,總有落下來的那天,可他不怕——因為他知道,就算葉子落了,根還在,像他和她,這輩子,糾纏在一起,分不開,也不想分開。
風又吹來了,帶著銀杏的香味,落在他們的肩上,像一句溫柔的告彆,也像一句永恒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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