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楊家坳的霜比往年更厚,像老天爺撒了把碎鹽,鋪在巷口的青石板上,踩上去“咯吱”響,能硌得腳心發麻。十四歲的春杏裹著件打補丁的藍布棉襖,蹲在老梅樹下撿凍落的花瓣,指尖剛碰到那點白,霜就化了,涼絲絲的水滲進棉襖袖口的破洞裡,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這棵老梅樹是楊家坳的老物件,比春杏的奶奶還大,枝椏歪歪扭扭的,像個駝背的老頭,可一到冬天,就綴滿了白花花的瓣兒,香得能飄半條巷。春杏撿花瓣,不是為了好看,是想揣在兜裡,讓棉襖裡也沾點香——她的棉襖是前年改的,裡麵的棉絮板結得像土塊,隻有領口還留著點當年的新氣,是娘用漿糊硬挺起來的。
“春杏!撿啥呢?太陽都曬屁股了!”巷口傳來娘的嗓門,像生產隊的銅鑼,震得梅樹枝上的霜簌簌往下掉。春杏趕緊把手裡的花瓣塞進兜裡,拍了拍棉襖上的雪,“撿梅呢,娘,曬了能當香包”。娘是生產隊的婦女隊長,說話做事都帶著股子硬氣,走過來在她後腦勺拍了一下,“姑娘家哪來那麼多閒心?趕緊回家燒火,你爹下工要喝玉米粥”。
春杏跟著娘往家走,棉襖兜裡的花瓣硌著腰,像揣了把小刀子。她想起昨夜的夢——月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樟木箱上,箱蓋沒關嚴,露出裡麵紅布肚兜的一角,繡著的鴛鴦像活過來似的,在月光裡遊。她偷偷摸過去,指尖剛碰到那布,就聽見娘的咳嗽聲,嚇得她趕緊縮回手,心口跳得像揣了隻兔子。那肚兜是娘當年的陪嫁,平時壓在箱底,隻有逢年過節才拿出來曬,紅布都褪成了淺粉,卻還帶著股子說不清的香,像梅花開在暖炕上。
家裡的土坯房矮矮的,屋頂的茅草上結著冰棱,像掛著串玻璃珠子。春杏蹲在灶台邊燒火,柴火是去年的麥秸,濕乎乎的,燒起來“劈啪”響,煙嗆得她直咳嗽。鍋裡的玉米粥“咕嘟”冒泡,香氣混著煙味,往鼻子裡鑽。她正盯著粥裡的玉米粒發呆,突然聽見院門口傳來扁擔的“吱呀”聲——是表哥來了。
表哥比春杏大五歲,在鄰村的磚窯廠乾活,臉黑得像煤球,肩膀卻寬得能扛動半袋紅薯。今天他穿了件新做的藍布褂,是表嬸用她男人的舊軍裝改的,領口還縫著顆紅星扣子。“姨,俺來送年禮”,表哥把手裡的布包放在炕沿上,裡麵是兩斤白麵,還有塊紅糖,是磚窯廠發的福利。
娘拉著表哥說話,春杏端著搪瓷缸子給他倒水,手剛碰到缸子把,就聽見“嘩啦”一聲——缸子沒拿穩,水灑在表哥的褲腳,洇出一小片濕。“你這孩子,毛手毛腳的!”娘瞪了她一眼,春杏慌忙蹲下去擦,指尖不小心碰到表哥的手腕,熱流順著指尖竄到心口,像灶膛裡的火突然旺了,燒得她耳朵發燙。表哥趕緊往後退了退,“沒事,姨,俺自己擦”,他的聲音有點啞,像被煙嗆了,臉卻紅到了耳朵根。
春杏蹲在地上,盯著表哥褲腳上的濕痕,突然想起前幾天在課桌裡發現的東西——是張泛黃的畫報,不知道哪個男生塞進去的,畫麵裡的男女沒穿衣服,糾纏在一起,像被風吹倒的麥秸。她當時嚇得趕緊塞進牆縫,可那畫麵卻像生了根,總在夜裡冒出來,混著娘的紅肚兜、表哥的藍布褂,還有灶膛裡的煙火氣,在她心裡繞來繞去。
表哥走後,娘在炕頭縫補衣服,春杏坐在灶台邊燒火,柴火的煙把她的眼睛熏得通紅。“春杏,你也老大不小了,姑娘家要本分,少看些亂七八糟的”,娘突然開口,手裡的針線“穿梭”響,“前幾天聽你老師說,你們班男生傳看壞書,你可彆跟著學”。春杏趕緊點頭,手裡的柴火棍攥得發緊,木頭的紋路硌著掌心,像表哥手腕上的筋絡。
這天夜裡,楊家坳下了場大雪,雪花落在老梅樹上,壓彎了枝椏。春杏躺在床上,聽著雪粒子打在窗紙上的聲音,偷偷摸出白天撿的梅花瓣——花瓣已經凍硬了,像片小冰片。她把花瓣放在胸口,閉上眼睛,又想起了娘的紅肚兜、表哥的藍布褂,還有那張泛黃的畫報,身體裡像有股熱流慢慢漫上來,像雪下的春草,藏不住的癢。
她悄悄坐起來,借著月光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瘦瘦的,穿著打補丁的棉襖,像棵沒長開的麥子。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線,軟乎乎的,像娘縫的布娃娃,卻藏著連自己都不懂的熱流。她知道這熱流像巷口的霜,早晚會變成“堅冰”,像冬天過後的融雪,終將漫過田埂,漫過心防,隻是那時的她,還不懂這隱秘的悸動,會跟著歲月,在她的生命裡紮下根,像老梅樹的根,深深紮進楊家坳的土裡,再也拔不掉。
雪還在下,老梅樹的影子落在窗紙上,像個沉默的老頭,看著屋裡的姑娘,看著她胸口的梅花瓣,看著她藏在棉襖裡的、連自己都不敢說的心事。春杏把花瓣攥在手裡,直到天亮,花瓣化了,水滲進她的棉襖,像滴在雪地裡的淚,涼,卻帶著點說不出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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