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三〇年的冬天,城裡下了場罕見的大雪,鵝毛似的雪片砸在玻璃窗上,“簌簌”響,像楊家坳麥收時的麥芒聲。春杏七十歲了,背駝得厲害,像被霜壓彎的玉米稈,走路得拄著根棗木拐杖——是當年從楊家坳帶來的,杖頭被手摩挲得發亮,像塊老玉。她坐在客廳的藤椅上,看著窗外的雪,眼神有點空,卻時不時往門口瞟,像在等什麼人。
“吱呀”一聲,門開了,小石頭扶著麥子進來了。麥子裹著件黑色的羽絨服,是小石頭去年買的,領口圍著條羊絨圍巾,卻還是凍得臉發白,呼吸像破舊的風箱,“呼哧呼哧”的。他的心臟越來越不好,上個月住了次院,醫生說“要少動氣,少走路,最好躺在床上歇著”,像頭卸了犁的老牛,卻總想著往楊家坳跑,說“要回去看看那片麥田,看看老槐樹,不然閉不上眼”。
春杏趕緊站起來,拐杖“篤篤”地敲著地板,“回來了?冷不冷?俺給你們煮了薑湯,熱乎著呢。”她伸手想去接麥子的包,卻被小石頭攔住了,“娘,您坐著,俺來就行,您的腿不好,彆抻著。”麥子擺擺手,坐在春杏旁邊的藤椅上,喘了半天才緩過來,“沒事,俺還能走,俺們去菜市場轉了轉,買了點白菜,像楊家坳的白菜,瓷實,燉豆腐香。”
小石頭把藥放在茶幾上,“爹,娘,這是醫生開的藥,爹的藥要按時吃,娘的腿疼藥也彆忘了。”他看了看表,“俺公司還有事,晚上回來給你們做飯,你們彆出門,雪大,路滑。”春杏點點頭,“你去吧,路上小心點,彆著急回來,俺們自己能行。”
小石頭走後,屋裡靜了下來,隻有牆上掛鐘的“滴答”聲,像地裡的水車轉。春杏給麥子倒了碗薑湯,褐色的薑塊沉在碗底,像當年磚窯廠的煤渣。“喝了吧,暖暖心口。”她把碗遞過去,手指碰到他的手,涼得像冰,“咋不戴手套?凍成這樣。”“手套丟了,沒事,不冷。”麥子笑了笑,露出幾顆鬆動的牙,像地裡的玉米籽,沒了當年的白亮。
麥子喝了口薑湯,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散開,“春杏,俺昨天夢見楊家坳了,夢見那片麥田,金黃的,風一吹,‘嘩啦啦’響,你蹲在地裡撿麥穗,草帽簷壓得低,像當年一樣。”春杏的眼睛紅了,“俺也夢見了,夢見你在麥垛後抱俺,麥芒蹭得俺胳膊癢,你還說要娶俺,讓俺當你媳婦。”
夜裡,雪還在下,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地板上,像撒了把碎銀。麥子突然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春杏趕緊給他遞紙巾,拍著他的背,“慢點咳,彆嗆著。”麥子咳了半天,才緩過來,臉色白得像紙,“春杏,俺對不起你,這輩子沒讓你享過福,跟著俺,住過土坯房,吃過苦,現在還得照顧俺這病身子。”
春杏搖搖頭,眼淚掉在他的手上,“啥對不起的,俺這輩子,最對的事就是嫁給你,跟著你,俺踏實,像腳踩在楊家坳的麥地裡,穩當得很。”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白得像雪,“還記得當年你背著小石頭去醫院嗎?摔破了膝蓋也不喊疼,說‘俺沒事,彆耽誤了孩子’,那時候俺就想,這輩子跟定你了,不管窮富,不管苦甜,都跟你一起過。”
麥子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繭還在,卻沒了當年的力氣,“春杏,俺想回楊家坳,想躺在那片麥田裡,聞著麥香,像當年一樣,俺不想死在城裡,俺想回楊家坳,跟你一起,埋在老槐樹下,這樣就能天天看著那片麥田,看著你撿麥穗的樣子。”
春杏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好,俺們回楊家坳,等雪停了,小石頭有空了,就讓他送俺們回去,俺們去看看那片麥田,看看老槐樹,看看巷口的老梅樹,俺還給你縫件新毛衣,用當年的紅毛線,你穿了,就像當年一樣有勁兒。”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陽光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春杏扶著麥子坐在陽台的藤椅上,陽光暖烘烘的,落在他們身上,像楊家坳的陽光。春杏從箱子裡翻出當年的紅毛線,是剩下的一點,顏色已經褪成了淺粉,卻還帶著股子麥香。她拿起針線,想給麥子織件小毛衣,針腳密些,暖和。麥子坐在旁邊,看著她織毛衣,眼睛慢慢閉上了,呼吸像剛滿月的小貓,輕輕淺淺。
春杏織著毛衣,手指有點抖,卻織得很認真,像當年給麥子縫襯衫一樣。她想起當年在麥田裡,他抱著她,說“俺會好好待你”;想起他背著小石頭去醫院,摔破了膝蓋;想起他給她買花布,說“俺媳婦,得穿新的”;想起雨夜的紫絲巾,他抱著她,說“俺不走,俺守著你”;想起陽台的普洱茶,他握著她的手,說“俺想楊家坳了”。
夕陽西下時,小石頭回來了,看見父母坐在藤椅上,母親織著毛衣,父親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他走過去,輕聲說“娘,爹睡著了?”春杏點點頭,聲音輕得像風,“嗯,他累了,讓他歇會兒,俺們明天回楊家坳,給他穿新毛衣,讓他看看那片麥田。”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們身上,像撒了把碎銀。春杏握著麥子的手,他的手涼了,卻還緊緊攥著她的手,像當年在麥垛後那樣,像在醫院的長椅上那樣,像在陽台的藤椅上那樣,握得很緊,很緊,像要把一輩子的力氣都用在這一握上。
春杏看著窗外的月亮,像楊家坳的月亮,圓得很,亮得很。她知道,麥子走了,去了楊家坳,去了那片麥田,去了老槐樹下,等著她。她織完最後一針,把毛衣放在麥子的身上,“麥子,毛衣織好了,你穿上,暖和,俺們明天回楊家坳,回咱們的家。”
夜裡,春杏坐在藤椅上,握著麥子的手,像他還活著一樣。她想起他們的一輩子,像一場戰爭,有風雨,有誘惑,有疾病,卻始終握著彼此的手,像大地握著種子,像麥田握著陽光,像老槐樹握著歲月,從未鬆開。
這就是他們的一輩子,沒有驚天動地,隻有平平淡淡,卻像楊家坳的麥子,一茬又一茬,長得紮實,活得踏實,死了,也得回到那片土地,回到彼此身邊,像當年在麥垛後那樣,手牽著手,永遠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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