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夕陽像打翻了的胭脂盒，將漫天雲彩染成一片淒豔的橙紅，又一點點褪成蒼涼的紫灰，最後沉入都市鋼筋水泥森林的剪影之後。林薇站在落地窗前，望著窗外那方被框柱的天空，雲層堆積，厚重而沉默，仿佛壓在她的心口，悶得她透不過氣來。她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仿佛想觸摸那遙不可及的濕潤。這天氣，像極了她的人生——看似擁有一切，繁華錦繡，內裡卻乾涸得快要裂開。那份渴望，如同久旱的田地期盼甘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烏雲彙聚，又徒勞散去，周而複始。
丈夫周正今晚又有應酬。短信來得簡潔冰冷，如同他本人：“晚歸，勿等。”連一個標點符號都吝嗇給予。她早已習慣了這種通知，像接受一份例行公事。巨大的複式公寓裡，靜得隻能聽到自己脈搏跳動的聲音，一聲聲，敲打著無邊的寂寞。
她轉身，曳地的真絲家居服裙擺滑過光潔的地板，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這個家，太安靜了，安靜得像一座精美的陵墓，埋葬著她鮮活的情感和她曾經對愛情所有的幻想。她走到酒櫃前，倒了一小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沒有加冰。烈酒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灼熱的刺痛，才讓她感覺自己還真實地存在著。
電話鈴響突兀地劃破寂靜，是好友蘇曼。“薇薇，晚上有個小聚，在‘雲頂’，都是些熟人，出來散散心吧？”
林薇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幾乎就要答應。那喧囂的人群，或許能暫時驅散這蝕骨的孤獨。但僅僅是一瞬，那念頭便熄滅了。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快而自然：“不了，曼曼，我有點累，想早點休息。”她頓了頓，像是強調，又像是說服自己，“而且，周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回來了，我得在家。”
電話那頭的蘇曼歎了口氣：“你啊……總是這樣。把自己關在那個金絲籠裡有什麼好？算了，隨你吧。”
掛了電話，林薇將杯中殘酒一飲而儘。酒精的熱度湧上臉頰，卻暖不了四肢百骸的冰涼。她走到梳妝台前，鏡子裡映出一張依然年輕姣好的麵容，眉眼精致，皮膚白皙，隻是那雙眼睛裡，盛滿了太多空茫與寂寥，像蒙了一層霧的江南煙雨，迷迷蒙蒙，找不到焦點。
她拿起梳子，一遍一遍梳理著如瀑的長發，動作機械而麻木。思緒卻飄遠了。她想起和周正的初見，那時他年輕有為，沉穩銳利，像一座值得依靠的山。她以為找到了一生的港灣。可婚後的日子，卻漸漸變了味道。他的世界越來越大，充滿了事業、野心、數不清的會議和應酬。而她的世界，卻越來越小，小到最後隻剩下這二百平米的空曠空間，和日複一日的等待。
寂寞是一種無聲的啃噬。它不會立刻要了你的命，卻會一點一點，蠶食你的熱情，你的活力，你對美好所有的感知。它讓你在無數個深夜裡驚醒，望著身邊空蕩蕩的枕頭，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被愛過，是否值得被愛。
她放下梳子，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張婚紗照上。照片上的她，笑靨如花，依偎在周正身邊，眼中全是星光。而周正，依舊是那副沉穩的模樣，嘴角微微上揚，標準得像經過測量。現在回想起來，那笑容裡，有幾分是真正為新婚喜悅，又有幾分隻是對達成人生又一目標的滿意？
心口猛地一抽，細密的疼痛蔓延開來。她慌忙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不能想，不能怨，不能求。
她起身，決定給自己找點事做。她走進衣帽間，開始整理周正的西裝和襯衫。一件件高級定製服裝，熨燙得一絲不苟，散發著冷冽的昂貴氣息。她細心地拂過每一件，檢查是否有需要修補的扣子或細微的褶皺。動作專注而認真，仿佛在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
隻有讓自己忙碌起來，才能阻止那些不該有的思緒泛濫。才能把那個偶爾會冒出來的、渴望掙脫、渴望熱烈、渴望被真正看見的另一個自己，狠狠地壓回去。
整理到一件深灰色的羊絨大衣時，她忽然嗅到一絲極淡的、陌生的香水味。不是周正常用的古龍水，也不是她自己的任何一種香水。那味道甜膩而嫵媚，帶著一絲挑逗的意味。
她的手頓住了，指尖微微發涼。
是應酬場合沾上的嗎？還是……
心臟驟然收緊，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彎下腰去。懷疑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鑽入心扉，吐著冰冷的信子。
但下一刻，她猛地搖頭，強迫自己停止這可怕的猜想。不能懷疑，不能追問。維持表麵的平靜，才是她應該做的。追問下去，撕開那層華麗的帷幕，後麵會是什麼？她不敢想，也沒有勇氣去承受。
她幾乎是倉皇地將那件大衣掛回最角落，仿佛那是什麼燙手的山芋。然後，她深吸幾口氣，努力平複狂跳的心和紊亂的呼吸。
她走到浴室，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不斷撲打自己的臉頰。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讓她稍微冷靜下來。鏡中的女人，臉色蒼白，眼圈卻微微泛紅，帶著一種脆弱而易碎的美感。
她看著自己，忽然覺得無比可笑，又無比可憐。她像一隻精心打扮的金絲雀，困在籠中，即使嗅到了外麵風雨欲來的氣息，也不敢振翅，隻能瑟縮著，假裝一切安好，假裝歲月靜好。
夜，更深了。窗外的雲似乎更濃更厚了，沉甸甸地壓著這座城市，也壓在她的心頭。那雨，終究是沒有落下來。
她躺到寬闊的雙人床上，蜷縮在屬於她那一側，緊緊裹著絲被。床的另一半，冰冷而空曠。她閉上眼睛，努力數羊，強迫自己入睡。
回歸正道，就不會有錯。是的，應該是這樣的。吉祥的。她反複告訴自己。
可是，為什麼心底那份巨大的空虛和隱隱作痛的渴望，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忽視呢？仿佛在那“密雲不雨”的天空之後，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醞釀，等待著某一刻，掙脫所有束縛，沛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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