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梅雨，像是天空扯不斷理還亂的愁絲，淅淅瀝瀝，黏黏糊糊，纏繞著這座繁華而冷漠的大都市。雨點敲在玻璃窗上，發出單調而執拗的聲響，仿佛在叩問著屋內人無處安放的心事。
沈清韻端著一杯早已冷卻的咖啡，站在客廳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迷離的霓虹，窗內是她映在玻璃上，那張蒼白而憔悴的倒影。她的目光，越過雨幕，沒有焦點地遊移著，最終，還是落在了身後牆壁上那幅巨大的婚紗照上。
照片上的她，依偎在陸子謙的懷裡，笑靨如花，眼底盛滿了星子，仿佛全世界的幸福都濃縮在了那一刻。陸子謙呢，他看著她，眼神是那樣的專注而溫柔，仿佛她是他在人間尋到的，獨一無二的珍寶。曾幾何時，沈清韻篤信，那眼神裡的愛意，足以抵擋世間所有的風霜。
可如今……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劃過冰涼的玻璃相框，觸碰到了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裂痕。那裂痕，蜿蜒著，恰好橫亙在她與陸子謙笑容的中間。就像他們的婚姻，外表看來，似乎還是一個完整的框架，內裡卻早已被無聲的侵蝕與沉重的壓力，折磨得支離破碎。
“清韻。”
一個低沉，帶著明顯疲憊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寧靜。
沈清韻沒有回頭，隻是握著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指節泛出青白的顏色。
陸子謙走了過來，將一份打印出來的文件，輕輕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放在了他們一起挑選的，那張胡桃木色的茶幾上。白色的紙張，在暖色調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簽字吧。”他說，聲音裡浸透著一種被生活重壓後的沙啞，像浸透了雨水的棉絮，沉甸甸的，讓人透不過氣來。“這個月的房貸……銀行又催了。還剩二百八十萬，你我都清楚，我們誰單獨都扛不起。”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窗外的雨聲，不知疲倦地敲打著，一聲聲，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尖上。
沈清韻緩緩轉過身，目光從那份寫著“離婚協議書”的文件上掠過，然後，定定地落在陸子謙的臉上。他瘦了，眼下的烏青昭示著連續的失眠，曾經意氣風發的眉宇間，如今爬滿了被現實磋磨後的倦怠。
一股尖銳的疼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沈清韻的心臟。她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那個冬夜，大雪紛飛，他們擠在租來的那間隻有二十平米的小屋子裡，取暖器發出嗡嗡的噪音，嗬氣成冰。他握著她的手，用一枚用易拉罐拉環笨拙地彎成的“戒指”，單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睛亮得嚇人。
“清韻，委屈你了。但你要相信我，以後，我一定拚命努力，給你買一個帶大大飄窗的房子！我們要在飄窗上種滿你最喜歡的茉莉，讓你在陽光裡看書……”
他的誓言，猶在耳邊，滾燙而真摯。如今，諾言實現了。他們終於擁有了這間位於高層，帶著寬敞明亮飄窗的房子。可是，曾經許諾要一起在飄窗上看風景的人，卻要分道揚鑣了。這精致的牢籠，這用愛情和夢想堆砌，最終卻被巨額債務壓得搖搖欲墜的巢穴，再也盛不下他們之間，那已然凋零的愛情。
淚水，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沈清韻拚命地眨著眼睛，強迫它們倒流回去。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麵前哭。這場分離，無關背叛，無關第三者，隻是一場在殘酷現實麵前，不得已而為之的……戰略性撤退。多麼可悲，又多麼現實的詞彙。
她走到茶幾邊，拿起那支他慣用的黑色鋼筆。筆身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她的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一筆一劃，她在乙方簽名處，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沈清韻”。字跡有些歪斜，不像她平時寫得那般清秀工整。仿佛這三個字，用儘了她全身的力氣。
陸子謙就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簽完字，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他默默地轉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大部分他的物品，早在一次次因為經濟壓力引發的爭吵後，就陸續搬到了書房。
他抱起枕頭和被子，腳步頓了頓，聲音乾澀地開口：“你……還睡主臥。我睡書房。”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措辭，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在找到……找到更好的出路之前，我們……我們就當是合租的室友吧。房貸，生活費，還是像之前說的，aa製。”
說完，他幾乎是有些倉促地走進了書房，輕輕關上了門。那一聲輕微的“哢噠”落鎖聲，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沈清韻的耳邊。從此，一門之隔，兩個世界。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嘩啦啦的，像是老天爺也在為這人間無奈的悲劇而傾倒著淚水。
沈清韻無力地跌坐在沙發上，將臉深深地埋進掌心。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他身上淡淡的須後水味道，那是她曾經無比依戀，覺得無比安心的氣息。如今，卻隻讓她感到一陣陣冰涼的絕望。
她的目光，茫然地掃過客廳，最後，落在了陽台角落那盆早已枯萎的茉莉花上。那是他們搬進新家的第一天，一起去花市精心挑選的。他說，茉莉花象征著純潔與永恒的愛，就像他對她的感情。
永恒？
多麼諷刺的一個詞。
如今，茉莉枯死了，就像他們的愛情。在日複一日的房貸壓力、生活瑣碎、互相埋怨與無聲的冷戰中，慢慢地耗儘了最後一絲生機。
雨，還在下。仿佛永遠也不會停歇。
在這座光鮮亮麗的城市裡，在這間承載過他們最初夢想與最終破碎的屋簷下，有多少像他們一樣的靈魂，在現實的洪流中掙紮、妥協、乃至粉身碎骨？沈清韻不知道。她隻知道，她和他，成了這龐大數字中，微不足道，卻又痛徹心扉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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