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泥_愛情六十四封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8章 新泥(1 / 2)

洪水這頭暴虐的黃色巨獸,在把天地間狠狠踩蹋了一遍之後,終於倦了,拖著臃腫渾濁的身軀,慢吞吞地向後退去。留下的,是一個被扒皮抽筋、露出血肉模糊本相的焦村。田地不再是田地,成了望不到邊的、冒著腐臭氣泡的沼澤,厚厚的黃泥漿底下,埋著的是爛成黑水的玉米稈、泡得如同白色氣球般的死豬,還有各色辨認不出的、屬於家家戶戶的破碎記憶。房屋像被頑童一腳踹翻的積木,東倒西歪,沒塌的也筋骨儘斷,牆上那道齊胸高的、邊緣猙獰的水漬印,像給每個幸存者臉上烙下的屈辱印記。泲河重新瘦成了那條半死不活的土黃色帶子,癱在寬闊的、滿是淤泥和狼藉的河床上,連嗚咽的力氣都快沒了。

空氣裡攪拌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複雜氣味。濃烈的水腥氣像是從河底翻上來的陳年淤泥,混合著泥土被反複浸泡後的土腥,腐爛植物發酵出的酸腐,還有那些來不及清理的死雞死鴨在暑熱下加速腐敗產生的、甜膩膩、滑溜溜的惡臭。這氣味沉甸甸的,黏糊糊的,糊住了人的口鼻,也糊住了心。

人們像一群剛從噩夢中驚醒的螞蟻,從鳳凰山坡上麻木地挪下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齊膝深的、吸吮著人腳板的淤泥裡,回到這片熟悉的、卻又麵目全非的廢墟。起初是死寂,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腳拔離泥濘時那“噗嗤噗嗤”的、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音。然後,不知是誰家女人先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嚎哭,像是點燃了引信,刹那間,哭爹喊娘的,叫罵老天爺的,尋找失散雞鴨的,捶打著倒塌房梁的……各種聲音爆炸開來,絕望像帶著瘟病的蝗蟲,撲棱著翅膀,在人群中瘋狂傳染。

李鐵山和趙紅梅,是像兩棵被連根拔起、又僥幸纏在一起的水草,互相支撐著,從那個幾乎成了他們活棺材的甕窯裡爬出來的。兩人都像是剛從閻王爺的油鍋裡打了個滾,渾身上下糊滿了黑黃交織、黏膩厚重的泥漿,衣服成了破爛的布條,勉強遮體。臉上、胳膊上、腿上,布滿了一道道被洪水中的雜物劃開的口子,邊緣翻著白,浸著泥水,看著都疼。李鐵山額頭上,之前被建斌打破落下的那個紫黑色痂疤,又一次裂開了,混著泥汙,結成了更猙獰、更醜陋的硬殼。紅梅的臉白得嚇人,不見一絲血色,嘴唇是青紫色的,牙關都在不受控製地輕輕磕碰,走路完全靠著李鐵山那條如同橋墩般堅實的胳膊箍著,拖著,兩條腿軟得像剔了骨頭的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刃上。

他們顧不上去看周圍那些或同情、或驚愕、或依舊藏著鉤子的目光,也顧不上各自那片早已被洪水碾碎的家當,隻是憑著求生的本能,掙紮著,挪移著,回到了紅梅那間同樣被糟踐得不成樣子的飯館。店門不知被衝到了哪個旮旯,裡麵如同被一群瘋牛踐踏過,桌椅板凳以各種扭曲的姿態倒伏在厚厚的淤泥裡,灶台塌了半邊,黑乎乎的灶膛塞滿了泥漿,那口她拚死帶出來的、李鐵山早年燒製的大黑甕,像個被遺棄的巨人,歪倒在牆角,甕口朝外,吐著一肚子渾濁的泥湯。死寂,隻有幾隻綠頭蒼蠅,不知疲倦地、興奮地在汙濁的空氣裡畫著令人厭惡的弧線。

李鐵山把紅梅半抱半拖地弄到裡間那冰冷的、濕氣沉沉的土炕上。炕席早就不知去向,隻剩下光禿禿的、糊滿泥巴的炕坯,散發著陰冷的潮氣。他轉身,想去找找看有沒有一口乾淨的水,或者能引火的乾柴,哪怕隻燒一口熱水給她暖暖身子。可他剛一動,手腕就被一隻冰冷得如同井底石頭的手死死攥住了。那手還在微微顫抖,力道卻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裡。

“孩子……”紅梅仰著臉,頭發黏在額前,水珠順著發梢滴落,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風箱在拉扯,眼睛裡蒙著一層厚重的、化不開的水霧,直勾勾地盯著他,“我……我有了。”

李鐵山的身子,像一根被無形巨錘狠狠砸中的木樁,猛地僵直了。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低下頭,看著炕上那個虛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眼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執拗光芒的女人。甕窯裡那個雨夜瘋狂的、帶著酒氣和泥土味的糾纏;洪水灌入時,兩人在冰冷黑暗中死死相擁的窒息感;還有此刻,她眼中那混雜著巨大恐懼、無邊茫然、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確認的、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期盼……無數混亂的、熾熱的、冰冷的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水,在他那顆被生活磨礪得如同頑石的心裡衝撞、咆哮、撕扯。他那張被泥汙、疲憊和傷痕覆蓋的臉上,肌肉似乎都凝固了,做不出任何表情,隻有喉結,像顆被困住的石子,上下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那雙總是沉鬱如古井的眼睛裡,先是掀起了驚濤駭浪,隨即是迷茫的濃霧,最後,所有的動蕩都平息下來,沉澱為一種近乎認命的、卻又帶著破釜沉舟般沉重的決心。

他反手,用他那雙粗大、粗糙、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緊緊包裹住了紅梅那隻冰冷顫抖的手。他的掌心是滾燙的,帶著劫後餘生的餘溫,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泥土般夯實的力量。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嗯。”他就從喉嚨深處,擠出了這麼一個字。短促,沙啞,乾癟,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兩人之間那看不見的契約上。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沒有一個輕柔的撫摸,就這麼一個字,卻像一把鑰匙,哢嚓一聲,打開了紅梅心中那扇堵死了太久、壓抑了太多屈辱、恐懼和委屈的閘門。一直強行壓抑著的淚水,再也無法控製,洶湧地奪眶而出。不是放聲痛哭,而是無聲的、劇烈的、如同身體內部在發生地震般的抽泣,滾燙的眼淚混著臉上的泥汙,衝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她把頭深深埋進他同樣肮臟、卻異常堅實、如同堡壘般的臂彎裡,肩膀聳動得像寒風中即將散架的風車。

李鐵山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像一棵沉默的老樹,任由她的淚水浸濕自己臂膀上乾涸的泥殼。一隻手緊緊攥著她冰冷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另一隻手,有些笨拙地、遲疑地、最終還是落在了她因為哭泣而劇烈顫抖的背上,一下,一下,生硬地拍打著,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確認彼此的存在。

接下來的日子,焦村陷入了重建家園的、混亂而疲憊的漩渦。政府的救濟糧散發著陳米的味道,工程隊的推土機轟鳴著,將淤泥和廢墟推到一邊,修複著坑窪不平的道路。人們像工蟻一樣,在自家的廢墟上扒拉著,希望能找到些未被完全摧毀的物件,在倒塌的房梁和土坯間,搭起勉強遮風避雨的簡陋窩棚。空氣中彌漫著汗臭、泥腥和一種無力的抱怨。為了半截還能用的椽子,為了誰家多占了一鍬清理出來的地盤,爭吵聲時而爆發,又迅速被更大的疲憊所淹沒。

李鐵山和趙紅梅,就像兩葉在這漩渦中緊緊綁在一起的小舟,隨著波浪起伏,也開始了他們艱難的新生。

李鐵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蹚著泥水,去看他那口比命還重的甕窯。窯洞靠近河岸的那一側,塌陷了一個巨大的、猙獰的豁口,像一個被砸碎了半邊腦袋的骷髏,幽深的窯膛裡,灌滿了粘稠的、散發著腥氣的淤泥。那些他拚了命也沒能完全搶救出來的泥坯,大多不見了蹤影,想必是被洪水裹挾著,不知葬身何處。工具也七零八落,散落在泥漿裡。他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一點點往下沉。但他沒有放棄,像是執拗地要從墳墓裡刨出最後的陪葬品,他用手,用鐵鍬,發瘋似的挖掘著窯膛深處的淤泥。

當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那個用油布緊緊包裹、藏在青磚平台最角落的包袱時,一種近乎痙攣的激動攫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像捧著初生嬰兒般,將那個包袱挖了出來。打開層層油布,裡麵,那幾個記錄了李家幾代人手藝精髓的祖傳陶範,還有寥寥兩三件他塞在最深處、僥幸逃過一劫的“窯變”花盆,竟然完好無損!那紫金色的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流轉著神秘而瑰麗的光彩。

這發現,像一瓢滾燙的油,潑進了李鐵山幾乎快要熄滅的生命之火裡。窯塌了,可以重修!隻要這些浸透著祖輩汗水和智慧的“根”還在,隻要他這雙被窯火錘煉過的手還能動,那火種,就絕不會滅!

他沒日沒夜地清理著窯洞裡的淤泥,汗水混著泥水,在他古銅色的脊背上衝刷出一道道溝壑。他修補著塌陷的窯壁,把一塊塊沉重的青磚重新壘砌,動作專注而沉默,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紅梅拖著懷孕後愈發顯得沉重、時常伴有惡心眩暈的身子,也默默地在一旁,遞過沉重的鐵鍬,端來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用一塊破布,蘸著清水,擦拭著那些劫後餘生的陶範和花盆上的泥點。兩人之間,話語依舊少得可憐,但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一種在共同苦難中滋生出的、如同藤蔓纏繞大樹般的依賴,卻在淤泥、汗水和沉默的眼神交彙中,悄然紮根,生長。

而關於他們倆,以及紅梅肚子裡那個日漸顯懷的孩子,焦村的流言蜚語並沒有因為這場浩劫而洗刷乾淨,隻是像洪水退去後留下的泥濘,以更隱蔽、更複雜的方式存在著。有人看著紅梅那漸漸隆起的肚子,會在背後歎口氣,說句“總算給老李家留了後,也是造化”;有人則依舊撇著嘴,眼神裡帶著鄙夷,低聲咕噥“野地裡來的種,名不正言不順”;快嘴六嬸則已經開始盤算,等孩子落了她能不能憑著這幾句“好話”,去混幾個紅雞蛋,沾沾喜氣。

至於建斌那夥人,在這場大災裡也未能幸免。聽說他們之前趁著河道乾涸,偷偷摸摸組織人在泲河深處瘋狂盜挖河沙,賺了不少黑心錢。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不僅衝垮了他們的采砂船和設備,把他們囤積的沙料也衝了個一乾二淨,血本無歸。更糟的是,洪水過後,上麵嚴查災情原因和河道破壞情況,他們盜挖河沙、嚴重破壞河道行洪能力的事情徹底敗露。沒過多久,風聲就傳遍了焦村——建斌和他那幾個主要同夥,都被抓了,據說因為數額巨大、情節嚴重,判了實刑,沒個十年八年彆想出來。這消息,像一塊石頭落進糞坑,激起一陣短暫的議論和唾罵,隨後也就沉了下去。焦村人自己的苦難都承受不完,誰還有心思長久地去惦記幾個遭了報應的惡棍?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而之前環保局責令整改的事情,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關乎生死存亡的天災麵前,也被暫時擱置了。眼下最要緊的,是讓人活下去,讓村子恢複基本的秩序。

轉機,出現在洪水退去大半個月後。縣裡再次派來了工作組,這次陣仗更大,不隻是環保局,還有文化局和專門負責災後產業扶持的乾部。他們踩著尚未乾透的泥地,實地考察了李鐵山那損毀慘重、正在艱難修複的甕窯,看到了他從淤泥裡刨出來的、那些流光溢彩的“窯變”花盆,也看到了牆上那塊被泥水玷汙卻字跡猶存的“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銅牌。

帶隊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眼神卻像鷹一樣銳利的老者。他拿著那個紫金雲紋盆,在手裡反複摩挲,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又掃過李鐵山那雙因為連日勞作而再次破裂、滲著血絲的手,最後,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

“老手藝,是寶貝,不能在我們手裡斷了根。”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但新時代有新要求,環保這條紅線,誰也碰不得。這不是誰要為難誰,這是為了子孫後代還能看見鳳凰山,還能喝上泲河水。”


最新小说: 漫畫重啟後,論壇讀者為我哭崩了 年代:穿書八零,軍官老公動心了 在毀滅邊緣開花 夜色拂曉 零域建築師 雪葬紀元 星淵之下:地球的崛起 開局一木筏:大佬的求生日常 山醫逍遙行 漢末三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