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邪雨過後,天地像是被徹底洗刷了一遍,又像是被徹底扒掉了一層皮,露出底下最原始、最滾燙的肌理。日頭重新鑽出來,不再是之前那種白晃晃要烤乾一切的狠毒,而是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金紅色的、帶著某種飽含水汽後黏稠熱力的東西,壓在剛剛飽飲過雨水的土地上。莊稼、野草,一切綠色的玩意兒,都像是被催了符咒,拚了命地瘋長,發出幾乎能聽見的、“哢吧哢吧”拔節的聲音。這聲音在夜晚尤其清晰,像是無數張小嘴在黑暗中貪婪地啃噬著光和熱,啃噬著這片土地最後的精氣。這,就是老輩子人說的“啃青”。
林恒和蘇念之間那層薄薄的、用對抗和不得已編織的屏障,也像是被這場雨泡爛了,被這瘋長的暑氣蒸得發了酵。
合作社的事兒,磕磕絆絆地往前挪。林恒負責把關那些老粗布的質量,他那雙摸慣了槍械和鋤耙的手,撫摸起那些粗糙的布麵時,竟也帶著一種奇異的審慎。蘇念則忙著在她的筆記本電腦上編輯視頻,撰寫那些能把死物說活、能把土疙瘩說出花兒來的文案。他們常在村委那間堆滿雜物的、散發著黴味和老鼠尿騷氣的辦公室裡碰頭,一待就是大半天。
空氣裡總是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的東西。比暑氣更悶,比瘋長的野草更撓人。
林恒能聞到她身上那股子越來越淡、卻始終揮之不去的城市香氣,混合著辦公室裡陳年灰塵和木頭腐朽的味道,鑽進他的鼻孔,讓他心煩意亂。他能看見她敲打鍵盤時,那截從挽起的袖口露出的、白皙得晃眼的手腕,以及偶爾因為思考而輕蹙的眉頭。
蘇念則能感受到他那無處不在的、帶著土腥和汗味的雄性氣息。他沉默地坐在角落,檢查布匹時,那專注的側臉線條硬朗得像山崖。他偶爾開口,聲音低沉沙啞,說出的意見往往一針見血,帶著土地賦予的直接和殘酷的準確,讓她那些精心編織的“故事”顯得有時那麼……蒼白無力。
爭吵依舊會發生,為了布的定價,為了視頻裡某個鏡頭的取舍,為了下一步該怎麼走。爭吵的聲音不高,卻像兩頭互相試探、齜著牙的野獸,在狹小的空間裡繞著圈子,空氣裡都是毛皮擦過、火星四濺的危險氣息。
這天下午,為了一批新織出來的布要不要按照蘇念的想法,用一種本地產的、顏色不那麼穩定的植物染料再加工一次,兩人又杠上了。
“祖宗傳下來的色兒,咋就不行了?非得弄得花裡胡哨?”林恒梗著脖子,手裡攥著一匹本色粗布,指關節捏得發白。
“不是不行,是缺乏獨特性!林恒,我們要做的是讓彆人一眼就記住的東西,不是放在博物館裡的標本!”蘇念的聲音也拔高了些,臉頰因為激動泛起紅暈。
“獨特性?把這紮實的布弄成那種半死不活的顏色,就叫獨特性?你這是糟蹋東西!”
“你沒有審美!”
“你有!你的審美能當飯吃?”
……
爭論毫無結果。辦公室裡悶熱得像蒸籠,窗外的知了扯著嗓子拚命嘶叫,叫得人腦仁疼。
林恒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坑窪的地麵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不再看蘇念,黑著臉,一言不發地大步走了出去。
蘇念看著他那仿佛壓抑著風暴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氣得胸口發堵,一把將手裡的筆拍在桌子上。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對牛彈琴,不,是對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彈琴!
她在辦公室裡煩躁地踱了幾步,最終還是抓起相機,也跟了出去。她需要冷靜,也需要素材。
夕陽正在西沉,把那片位於村子北坡、遠離人煙的紅柳林染得一片血紅。一叢叢耐旱的紅柳,枝乾扭曲,在血色夕陽下伸展著,像一片片凝固的火焰,又像無數扭曲掙紮的靈魂。
蘇念鬼使神差地,就朝著那片紅柳林走了過去。
林地的邊緣,泥土還帶著雨後的濕潤,踩上去有些軟陷。越往裡走,紅柳越發茂密,枝杈橫生,帶著尖利的小刺,拉扯著她的衣褲。四周安靜下來,隻有風吹過柳梢發出的、低沉的嗚嗚聲,像是土地在歎息。
她看見了他。
林恒就站在林子深處一小片空地上,背對著她。他脫掉了上衣,古銅色的脊背肌肉虯結,汗水像一層油彩,在夕陽的餘暉下閃著光。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尊紮根於此的青銅雕像,隻有緊握的雙拳和微微起伏的肩胛,泄露著他內心極不平靜的波瀾。
蘇念停下腳步,隔著十幾步的距離,看著他。相機掛在胸前,沉甸甸的,但她沒有舉起。
就在這時,林恒仿佛背後長了眼睛,猛地轉過了身。
他的眼睛是紅的,裡麵翻湧著蘇念從未見過的、赤裸裸的、幾乎要噬人的火焰。那裡麵有未消的怒氣,有連日來的壓抑,還有一種更深沉的、被這片血色的土地和瘋長的季節催生出的、原始而野蠻的欲望。
蘇念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呼吸窒住。她想後退,腳卻像被地上的藤蔓纏住了,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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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恒沒有給她任何思考的時間。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鎖定獵物的豹子,幾步就跨過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帶著一股灼熱的風和濃烈的、帶著汗味的男性氣息,瞬間籠罩了她。
他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