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福貴被關在大隊部那間黑黢黢的倉庫裡,三天三夜。
第四天頭上,錢滿囤讓人把他放了。沒寫檢討,也沒開批鬥會,隻是陰沉著臉撂下一句話:“上官福貴,回去好好想想,彆一條道走到黑。”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比任何懲罰都狠。它像一根無形的釘子,把“流氓”這個名號,牢牢地釘死在了上官福貴的脊梁骨上。錢滿囤要的不是他認罪,而是要他背著這個黑鍋,在上官村永遠抬不起頭。
上官福貴從倉庫裡走出來的時候,正是晌午。日頭白花花地照著,刺得他睜不開眼。他踉蹌了一下,扶住門框才站穩。三天水米未進,加上那股憋在心裡的邪火,把他整個人都熬得脫了形。眼窩深陷,嘴唇乾裂起皮,那身曾經油光水滑的腱子肉,像是被抽走了筋骨,鬆鬆垮垮地耷拉著。隻有那雙眼睛,還殘留著一點未熄的火星,但那火星是冷的,像埋在灰燼裡的炭。
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渾渾噩噩地走到了村中央的井台邊。正是做飯的時辰,幾個婆娘正提著水桶在那裡打水。看見他過來,像見了瘟神,立刻提起水桶,慌慌張張地散開了,連落在井台邊的水瓢都顧不上拿。她們的眼神,不再是以前的敬畏,也不是祠堂對峙後的複雜,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鄙夷和躲避,仿佛他是什麼臟東西,多看一眼都會汙了眼睛。
上官福貴站在井台邊,看著那幽深的井口,井水映出他扭曲變形的倒影。他仿佛又聞到了那天下午,混合著泥水、皂角和惡意構陷的騷臭氣味。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他最終還是拖著沉重的步子,挪回了那三間低矮的土坯房。王秀娟正坐在門檻上,呆呆地看著院子裡的雞啄食。幾天不見,她也瘦了一圈,臉色蠟黃,眼泡腫著。看見上官福貴進來,她猛地站起身,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默默地側身讓他進去,然後趕緊關上了院門,仿佛要把外麵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關在門外。
屋子裡,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甚至更冷清了。灶台是冷的,水缸裡的水見了底。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潮濕的蛛網,籠罩了這個曾經被他用力氣和夢想勉強支撐起來的家。
從那天起,上官福貴變了。
他不再去“鬼見愁”荒地。那把他視若珍寶的開山鎬,被隨意扔在院牆角,很快就被雨水鏽蝕。他也不再搶著乾生產隊最重的活計,每天隻是拖著鋤頭,跟著人群下地,磨磨洋工,混幾個工分。他那身曾經引以為傲的力氣,仿佛真的被那盆井台上的臟水給澆滅了,泄掉了。他佝僂著背,走路時眼睛看著自己的腳麵,很少說話,偶爾開口,聲音也是沙啞的,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灰敗氣。
村裡人看他的眼神,也徹底變了。孩子們遠遠看見他,會被大人趕緊拉走,低聲告誡:“離那流氓遠點!”以前那些偷偷給他遞煙卷的漢子,現在見了他要麼裝作沒看見,要麼就露出一種混合著惋惜和活該的複雜表情。他成了上官村一個透明的、帶著汙點的影子,一個茶餘飯後被用來警醒後生“莫要強出頭”的反麵教材。
隻有王秀娟,還守著他,守著這個冰冷的家。她變得更加逆來順受,像一塊被河水反複衝刷、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石頭。她依舊天不亮就起來燒火,依舊默默地下地乾活,依舊在夜裡承受著身邊男人那帶著絕望和發泄意味的、沉默的撞擊。但她不再流淚,也不再偷偷去求什麼偏方符咒了。那截曾經係在窗欞上、祈求生子的紅布條,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吹走了,或者被她自己扔進了灶膛。那卷鮮亮的綠頭巾布料,依舊壓在箱底,她再也沒有拿出來看過。
然而,命運似乎偏要在這片死水般的絕望裡,投下一顆更令人心碎的石頭。
就在上官福貴被放出倉庫一個多月後,麥子開始泛黃的時候,王秀娟的身上,出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變化。
起初是嗜睡。白天乾活的時候,站著都能打個盹。然後是聞不得油腥味,有一次上官福貴從鎮上打了點劣質醬油回來,她一聞那味道,就衝到院子裡,吐得天翻地覆。最重要的是,她那向來還算準時的月事,這個月遲遲沒有來。
這些細微的變化,沒能逃過村裡那些經驗豐富的婆娘們的眼睛。很快,各種猜測和流言就像田埂邊的野草,悄無聲息地滋生蔓延開來。
“哎,看見沒?上官家那個,好像……有了?”
“不能吧?都這麼多年了……咋突然就有了?”
“嘿,這有啥不能的?你沒見她那胸脯,脹得跟發麵饅頭似的,走起路來都顫巍巍的……”
“可這……這時間上……福貴剛出了那檔子事,她這就……彆是……”
流言沒有說完,但那意味深長的停頓和交換的眼神,比任何惡毒的語言都更具殺傷力。所有的暗示,都指向了那個井台事件之後,上官福貴被關起來的那三天。一個被定了“流氓”罪名的男人,一個多年未孕突然有喜的女人,這中間的空檔,足夠那些陰暗的想象力發酵出無數齷齪不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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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不齊啊,是福貴不在家那幾天,有人……嘿嘿……”
“我看像!要不咋就那麼巧?”
“嘖嘖,真是……這娃生下來,算誰的種哦?”
這些流言,像帶著倒刺的鞭子,抽在王秀娟身上,也間接地傳到了上官福貴的耳朵裡。
那天,他蹲在自家院門口,正對著那幾棵半死不活的茄子秧發呆,孫老六和趙瘸子勾肩搭背地從門口路過。孫老六故意提高了嗓門,對趙瘸子說:“瘸子,你說這女人啊,就像地,有的地你累死累活種不出苗,換頭牲口來,說不定一晚上就懷上了!你說怪不怪?”
趙瘸子配合地發出猥瑣的笑聲。
上官福貴猛地抬起頭,那雙死寂的眼睛裡,瞬間布滿了血絲。他抓起手邊的一塊土坷垃,狠狠砸了過去!土坷垃在兩人腳邊炸開,嚇得他們罵罵咧咧地跑遠了。
上官福貴沒有追,他隻是死死地盯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胸口像風箱一樣劇烈起伏。他回過頭,看著院子裡正在晾衣服的王秀娟。王秀娟也聽到了外麵的動靜,晾衣服的動作僵在半空,臉色慘白如紙。
兩人目光接觸,王秀娟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低下頭,手忙腳亂地把一件破舊的衣服搭在繩子上,那微微隆起、尚未顯懷的小腹,在彎腰時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卻足以引爆一切的弧度。
上官福貴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鐘。然後,他什麼也沒說,猛地轉過身,一腳踹開了虛掩的院門,大步走了出去。他去了鎮上,用最後一點錢,打回來一葫蘆散裝的、最劣質的薯乾酒。
那天晚上,土坯房裡沒有點燈。黑暗中,隻有上官福貴咕咚咕咚灌酒的聲音,和那濃烈得刺鼻的酒氣。王秀娟蜷縮在炕角,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她能感覺到男人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瀕臨崩潰的、危險的氣息。
第二天,上官福貴沒有下地。他提著那半葫蘆酒,一個人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村外那片已經熟透、在陽光下泛著刺眼金黃的麥田裡。
金黃的麥浪,在夏日的熱風中翻滾,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人在低語。飽滿的麥穗沉甸甸地垂著頭,預示著一個月後即將到來的豐收。這是這片土地上,一年中最充滿希望和喜悅的時刻。
上官福貴站在田埂上,看著這一片耀眼的、生機勃勃的金色。這金色,曾經是他夢想的底色——金黃的糧食,換成錢,蓋起青磚瓦房。可現在,這金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仰起頭,灌了一大口酒。那劣質的酒精像火一樣,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裡,卻燒不暖他那顆冰冷的心。他看著那些沉甸甸的麥穗,眼前晃動的,卻是王秀娟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是趙老蔫得意的嘴臉,是井台邊那些鄙夷的目光,是倉庫裡無儘的黑暗……
豐收的季節,於他,卻是徹底的、無邊無際的荒蕪。他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尊嚴,都在這一片象征著豐饒和希望的金色麥田裡,被碾磨得粉碎,隨風飄散,連一點渣滓都不剩。
他一屁股癱坐在田埂上,像一尊被遺棄的、垮掉的石像,融進了這片刺眼的、與他無關的金色裡。隻有那半葫蘆劣酒,還陪著他,散發著絕望的、最後一點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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