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牲口_愛情六十四封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章 白牲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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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薄皮棺材抬出張家院門的時候,院角那棵老槐樹上最後幾片枯黃的葉子,正簌簌地往下掉。葉子落在抬棺漢子們醬紫色的光頭頂上,落在他們吭哧吭哧噴著白氣的鼻梁上,也落在跟在棺後,那個像一尊沉默泥塑般的女人——上官蓮的肩頭。

上官蓮沒哭,甚至沒有發出一點嗚咽。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仿佛脊梁骨是一根插進了地底的鐵釺。她那曾經聞名鄉裡的、豐碩如成熟葫蘆的胸脯,如今在打了補丁的藍布褂子下,隻顯出些許沉重下垂的輪廓,像兩個被歲月掏空了內容的舊口袋。肥臀倒是依舊,走起路來,能隱隱感覺到那塊結實的肌肉在布料下滾動,支撐著她,也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白牲口……就這麼走了?”圍觀的婆娘們竊竊私語,聲音像草叢裡的蛇信子。

“嗐,活著受罪,死了倒是解脫。”

“瞧他婆娘,愣是沒掉一滴淚,心腸硬哩……”

“硬?那是血早流乾了!”

“白牲口”,是張滿囤的外號。這外號不是因為他姓白,而是因為他像一頭被使喚過頭、油儘燈枯的白色牲口。十年前,他還是酸棗村最頂尖的莊稼把式,一身栗子肉,犁地能犁出浪花來。可後來,他成了癱在牛棚角落的一堆活著的、會喘氣的肉。皮膚是那種不見天日的、病態的白,眼神渾濁得像村口那潭死水坑。孩子們遠遠看見他,都嚇得繞道走,說他身上有股子死老鼠和草料混合的怪味兒。

送葬的隊伍稀稀拉拉,除了幾個本家親戚,就是村裡幾個跟上官蓮一樣,活得不大如意,想來沾點“晦氣”或許能轉運的老光棍。嗩呐手吹得有一搭沒一搭,調子跑得像醉漢趕路,嗚哩哇啦,不成曲調。這嗩呐,還是張滿囤年輕時玩剩下的。他當年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嗩呐王,紅事吹《百鳥朝鳳》,能讓人腳底板發癢,想跟著跳進洞房;白事吹《哭皇天》,能讓石頭人都掉下淚來。可現在,吹嗩呐的人,自己成了被吹送的對象。

上官蓮的目光越過晃動的棺材,投向遠處那片灰蒙蒙的鹽堿地。地裡的蘆葦早就枯黃了,在初冬的冷風裡僵硬地搖擺,像招魂的幡。她的思緒,也隨著這風,飄回了十年前那個燥熱的、充滿了牛糞和血腥味的下午。

那天,張滿囤從生產隊的牲口棚回來,臉色鐵青,像蒙了一層霜。他一把摔了手裡的旱煙袋,煙鍋子撞在門檻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狗日的趙老四!他敢克扣牲口的口糧!那幾頭老黃牛,脊梁骨都瘦得快戳破皮了!他還拿豆餅去換酒喝!”

上官蓮正在灶台邊攪和一鍋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聞言手一抖,勺子磕在鍋沿上。“你……你咋知道的?”

“我天天伺候它們,我能不知道?牛眼睛都餓得發綠了!”張滿囤胸膛起伏,像拉風箱,“我要去公社告他!不能讓集體的財產這麼被糟蹋!”

上官蓮的心猛地一沉。趙老四是村長,是酸棗村的天。告他?那不是拿著雞蛋往石碾上碰嗎?她張了張嘴,想勸,可看著男人那雙因憤怒而灼亮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知道,這頭強驢,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張滿囤真的去了。他揣著兩個窩窩頭,步行三十裡地去了公社。結果,第二天他就被兩個戴紅袖箍的人押了回來。罪名是“誣陷革命乾部,破壞農業生產”。

批鬥會在村口的打穀場上舉行。趙老四站在高高的穀堆上,唾沫橫飛,曆數張滿囤的“罪狀”。張滿囤被反捆著雙手,脖子上掛著一塊寫著“反革命壞分子”的大木牌,牌子上用墨汁畫了一頭齜牙咧嘴的豬。

“說!你是不是對社會主義不滿?是不是想搞破壞?”趙老四的唾星子濺到張滿囤臉上。

張滿囤梗著脖子,一聲不吭。

“嘿,還挺硬氣!”趙老四冷笑一聲,朝旁邊使了個眼色。

兩個壯實的民兵上前,手裡的棗木棍子帶著風聲,狠狠砸在張滿囤的腿彎處。

“哢嚓!”

那聲音很輕微,但在上官蓮聽來,卻比天上的炸雷還要響。她站在人群裡,感覺那棍子像是砸在了自己的心上。她看見男人的臉瞬間扭曲,冷汗像豆子一樣滾落,但他死死咬著牙,沒有慘叫,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沉悶的、野獸般的低吼。

他的腿,斷了。

從那以後,張滿囤就成了“白牲口”。生產隊的飼養員自然是當不成了,他被扔回了自家那破敗的院子。起初,上官蓮還盼著他的腿能好起來,哪怕瘸了,也是個能走路的男人。她采來草藥,用嘴嚼爛了敷在他的傷處。可骨頭接歪了,傷口又化了膿,發起高燒,在炕上哼哼了半個月。等燒退了,命是保住了,那兩條腿卻徹底沒了知覺,像兩根不屬於他的、軟塌塌的布袋子。

家裡頂梁柱塌了,日子瞬間掉進了冰窟窿。工分沒了,糧食也就沒了。幾個孩子,麥穗、棉桃、還有最小的穀雨,都張著嘴等食吃。上官蓮感覺自己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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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更拚命地在地裡刨食,像個男人一樣掄鎬頭,挑糞桶。手指磨破了,結了痂,又磨破,最後變成一層厚厚的、粗糙的老繭。晚上,等孩子們都睡了,她就會摸出藏在炕席底下的那個黑瓦罐。瓦罐不大,肚大口小,釉色剝落,露出裡麵粗糙的陶胎。她把它貼在胸口,仿佛能從這冰冷的陶器上汲取一絲暖意。那裡麵積攢著她從牙縫裡省下來的最後一點玉米粒,幾塊硬得像石頭的紅薯乾,還有……她作為女人,最後的一點尊嚴和秘密。

有時候,在月亮被濃雲遮住的深夜,她會悄悄爬起來,像一抹幽魂般溜出院子,走向村東頭那棟唯一的、有著高高院牆的青磚瓦房。那是村長趙老四的家。

她從不走正門,隻繞到屋後,在那扇散發著豬食和泔水味兒的小側門上,輕輕叩三下。

門會吱呀一聲開一條縫,趙老四那張泛著油光的胖臉會從裡麵探出來。他什麼也不說,隻是側身讓她進去。

上官蓮會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進那間充斥著煙葉和廉價白酒氣味的屋子。她像個木偶一樣,任由那雙粗糙油膩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揉捏。她緊閉著眼睛,腦子裡一片空白,隻聽見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沉悶的跳動聲。

事畢,趙老四會從炕頭的櫃子裡摸出一個小布袋,裡麵有時是幾斤玉米麵,有時是幾個白麵饅頭,或者一小塊臘肉。他把布袋塞到上官蓮手裡,像打發一條乞食的野狗。

“拿去吧,省著點吃。”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饜足後的慵懶。

上官蓮從不道謝,也從不看他,隻是緊緊攥住那個布袋,仿佛攥住了孩子們活下去的希望。她轉身,默默地走出那扇小門,重新融入無邊的黑暗裡。夜風一吹,她激靈靈打個冷戰,才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她會走到村口的水塘邊,撩起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自己的臉和身體,直到皮膚發紅,仿佛要搓掉一層皮。

這些,躺在牛棚裡的張滿囤都知道。起初,他還會發出野獸般的低嚎,用頭撞牆,弄得額頭鮮血淋漓。上官蓮聽到動靜,會跑過去,默默地用破布給他包紮。兩人相對無言,隻有沉重的呼吸在狹小的空間裡交織。

後來,他連嚎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最後,徹底變成了一口枯井。他不再說話,也不再有任何表情,隻是日複一日地躺在那裡,睜著眼睛,看著牛棚頂棚破損處漏下來的、那一小方變幻的天空。他的身體迅速地垮下去,皮膚更加蒼白,肌肉萎縮,真的變成了一具隻有呼吸的活屍。

隻有上官蓮每天給他喂飯、擦身的時候,才能從他偶爾轉動一下的眼珠裡,看到一絲殘存的、屬於“人”的微光。那微光,刺痛著她的心。

送葬的隊伍走出了村子,走向村外那片亂葬崗。那裡埋著的,多是些無兒無女的孤寡,或者像張滿囤這樣,死得不算光彩的人。

棺材被放進挖好的土坑裡,黃土一鍬一鍬地蓋上去,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那聲音,像是在為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蓋上最後的封印。

上官蓮依舊挺直著脊梁,看著那口薄皮棺材慢慢被黃土吞噬。當最後一鍬土拍實,隆起一個矮矮的墳包時,她突然彎下腰,從腳邊的草叢裡,抓起一把帶著冰碴的、冰冷的泥土。

她把泥土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刺痛感從掌心一直傳到心裡。

她還是沒有哭。

但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生命裡的一部分,已經隨著這抔黃土,被深深地埋葬了。剩下的,是更堅硬的,需要去麵對的現實。

她轉過身,迎著初冬凜冽的風,一步步朝著來時的路走去。她的影子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很長,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痕,刻在蒼茫的大地上。

風更大了,吹得老槐樹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極了張滿囤當年吹的那支,無人能懂的、蒼涼的嗩呐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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