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瓦罐_愛情六十四封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2章 黑瓦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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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了張滿囤的頭七還沒過,上官蓮就拆了孝布,下地了。

日子像村東頭那架老破水車,軲轆上纏滿了水草和爛泥,轉得費力,還吱吱嘎嘎地響,可還得轉。不轉,這一家老小就得渴死,餓死。

她從墳地回來,棉鞋底子上沾滿了黑龍港流域特有的、帶著鹹腥氣的黃膠泥。她沒急著撣掉,就那麼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院子。院子裡那棵老槐樹,葉子掉得更光了,光禿禿的枝椏指著灰蒙蒙的天,像個瘦骨嶙峋的乞丐伸著討飯的手。幾隻灰撲撲的麻雀在硬邦邦的地上跳,啄食著前日撒落的、寥寥無幾的紙錢碎屑。

她沒進正屋,那裡似乎還殘留著張滿囤身上那股子混合了草料、膿血和絕望的氣味。她一扭頭,紮進了旁邊低矮、昏暗的灶房。屋裡冷得像個冰窖,鍋灶冰涼,昨日的淒涼仿佛還凝在空氣裡,帶著一股香燭和黃土的腥氣,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

她沒急著生火。肚子裡空撈撈的,像揣著個空洞的回聲壁,但她感覺不到餓,隻是一種麻木的虛脫。她在灶台前站了片刻,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然後,她像被什麼牽引著,走到牆角,蹲下了身。

牆角堆著些引火的麥秸和爛樹枝。她用手,那雙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裂口和老繭、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泥土顏色的手,小心翼翼地撥開表層的雜物,露出下麵一塊看似與彆處無異的、糊著泥巴的土磚。她的手指在那塊磚的邊緣摸索著,找到那處微小的、隻有她自己知道的鬆動處,然後,用力而緩慢地,將它摳了出來。

土磚被挪開,牆壁上露出一個黑黢黢的、約莫瓦罐大小的洞。一股陰涼潮濕的土腥氣撲麵而來。她探手進去,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沉睡的活物。她的手臂幾乎完全伸了進去,指尖終於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陶器表麵。

她定了定神,用手臂和手掌圈住罐身,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將它從那個專屬的巢穴裡捧了出來。

那是一個陶製的瓦罐,肚大口小,通體黝黑,像是被灶台的煙火熏燎了上百年,吸飽了人間的愁苦。罐身的釉色早已斑駁脫落,露出裡麵粗糙的陶胎,摸上去沙沙的,像老人皴裂的皮膚,記錄著歲月的風霜。這就是她的黑瓦罐,比她的命還重。

她把瓦罐緊緊抱在懷裡,冰涼的陶壁瞬間透過單薄的衣衫,激得她皮膚起了一層栗。她像抱著一個嬰兒,本能地想用體溫去暖它;又像抱著一塊永不融化的冰,寒意直往骨頭縫裡鑽。罐子很沉,裡麵裝的,似乎不是尋常的物事,而是這十年來每一個饑腸轆轆的夜晚,每一次忍辱負重的交易,所有說不出口的艱難和不得不咽下的苦楚。

她抱著瓦罐,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到炕沿坐下。炕席是破的,露出底下發黑的炕土。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塊用了太久、怎麼洗也洗不乾淨的舊抹布,死死地捂在這片鹽堿地的上空。院子裡的麻雀似乎也覺得無趣,撲棱著翅膀飛走了,留下更深的寂靜。

她低下頭,看著懷裡的瓦罐,目光複雜得像在看一個共生共存的怪物,又像是在看唯一的神隻。她伸出那雙見證了這個家所有興衰起落的手,它們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仿佛即將開啟的不是一個瓦罐,而是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或者,是她自己血淋淋的胸膛。

她揭開了瓦罐的蓋子。

一股複雜而濃烈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充斥了這間小小的灶房。有陳年糧食受潮後發出的、帶著些許甜膩的黴味;有深處泥土帶來的、陰涼的腥氣;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屬於時間和記憶的、沉悶的、幾乎是實體般的味道,像是無數個歎息和眼淚被壓縮、發酵後形成的固體。

罐子裡沒有金子,也沒有銀元,那些亮閃閃的東西與這個家絕緣。最上麵,是一層乾癟的、顏色發暗的玉米粒,它們不是金燦燦的,而是灰黃中帶著黑點,粒粒都像是從牙縫裡、從指頭縫裡、從老鼠嘴裡拚命摳搜、爭奪出來的生存憑證。玉米粒下麵,壓著幾塊硬得像石頭片、邊緣蜷曲的黑褐色紅薯乾,看著就硌牙,卻是饑荒年月裡最實在的指望。

她的手指像犁鏵一樣,輕輕撥開這層“浮財”,探向更深處。指尖觸碰到一個用洗得發白、卻依舊能看到原本是藍色的破布包著的小包裹。

她的呼吸驟然一緊。動作變得更加輕柔,甚至帶上了幾分虔誠。她小心地將那個小包裹取了出來,放在膝蓋上,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她顫抖著,解開了那個打著死結的藍布包裹。

裡麵的東西露了出來。

那是一綹綹細軟的、顏色不一的頭發。有的烏黑濃密,像初夏的夜;有的微微泛黃,像營養不良的麥苗。它們都被紅色的棉線——不知是從哪件破衣服上拆下來的——仔細地捆著,一小撮一小撮,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仿佛還在依偎著母體時的溫度。那是麥穗、棉桃、穀雨他們幾個,來到這個世上,剪下來的第一縷胎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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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發旁邊,是幾段乾枯發黑、扭曲著、像是細麻繩一樣的東西——那是孩子們脫落下來的、連接過她和他們的臍帶。曾經的血脈相連,如今變成了這般乾癟的模樣,卻依然是斬不斷的根源。

在這些象征著生命起源的物事下麵,壓著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已經磨損、泛黃脆硬的紙。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開折疊處,將它展開。那是她和張滿囤的結婚證。證件上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難以辨認。隻有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還頑強地顯示著曾經的影像。照片上,兩個年輕人緊挨著,臉上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拘謹而又充滿憧憬的笑容。那時的張滿囤,眉眼英氣,肩膀寬闊,仿佛能扛起一整座山;那時的上官蓮,辮子粗黑油亮,胸脯高聳飽滿,像熟透的果實,眼睛裡像含著兩汪清泉,水汪汪的,映著對未來的全部想象。

她的手指,那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撫過照片上那兩個年輕的麵龐。指尖傳來的粗糲感,不知是紙張曆經風霜的痕跡,還是她自己皮膚皴裂的觸覺。照片上那明媚而充滿希望的笑容,像燒紅的針一樣,狠狠地紮進她的心裡,帶來一陣尖銳而持久的刺痛。時光啊,它不僅是殺豬刀,更是熬煮苦難的大鍋,把活生生的人,熬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這黑瓦罐,就是她的命,她的根,她全部的曆史和背負,是她在這個殘酷世界上,為自己和孩子們挖掘的、最後的避難所和墳墓。

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十年前,張滿囤剛癱了的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家裡頂梁柱塌了,工分沒了,糧食也就徹底斷了炊。那時候,麥穗才八歲,瘦得像根豆芽菜,棉桃六歲,眼睛大得嚇人,穀雨還在蹣跚學步,扯著她的褲腿,咿咿呀呀地喊餓。孩子們餓得哇哇哭,那哭聲不響亮,是那種有氣無力的、像小貓一樣的哀鳴,卻更能撕碎人的心肺。

她抱著見了底的米缸,眼淚早就流乾了,眼眶乾澀得發疼。她像瘋了一樣翻遍了屋裡屋外每一個角落,連牆縫、老鼠洞都掏了,也隻掏出幾粒帶著黴味的糠和幾隻驚慌失措的潮蟲。

就是那個時候,在一個餓得頭暈眼花、幾乎要暈厥過去的午後,她在堆放雜物的角落,看到了這個不知哪個祖輩留下來的、曾經可能用來醃鹹菜的破壇子。它那麼黑,那麼舊,那麼不起眼。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它抱出來,用清水刷了又刷,雖然刷不掉那浸入陶骨的黑色,卻仿佛賦予了它新的使命。它變成了她的“黑瓦罐”,她的諾亞方舟。

她開始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儲存冬糧的田鼠,瘋狂地、不顧一切地、甚至帶著一種罪惡感地往裡麵囤積任何能吃、能續命的東西。

她在地裡給生產隊乾活,收工後,彆人都走了,她還在地裡逡巡,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寸土地。看到遺落的麥穗、豆莢,哪怕隻有一兩顆籽實,她也會像發現寶貝一樣,心臟狂跳著撲過去撿起來,迅速而隱蔽地藏進貼身的衣兜裡,或者塞進紮緊的褲腳。在隊部分配那點可憐的口糧時,她趁著會計打算盤、乾部們說話的間隙,會用身體擋住彆人的視線,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偷偷抓一把玉米粒或一小撮雜麵,攥在手心,直到汗水把它們浸濕,再迅速塞進褲腰特意縫製的小口袋裡。在河邊洗那些苦澀難咽的野菜時,她會把其中最嫩、最肥的幾根悄悄留下,藏在籃子底層,帶回家曬乾了,小心地掰碎,放進瓦罐。她甚至學會了在更深人靜的夜裡,像鬼魅一樣溜出家門,借著微弱的星光,去偷生產隊田裡還沒完全長成、指頭粗細的紅薯秧子,那帶著白色漿液的藤蔓,嚼在嘴裡,又澀又麻,但能騙過轆轆的饑腸。

每一次,當她成功地把一點點“戰利品”偷偷添進瓦罐,聽著那細微的、沙沙的落底聲時,她的心都像揣了一隻發了瘋的兔子,在胸腔裡橫衝直撞,怦怦怦,快要跳出來。渾身瞬間冒出冷汗,浸濕她破舊的衣衫,又在夜風裡變得冰涼。她怕啊,怕被人發現,怕被那些戴著紅袖箍的人當作“挖社會主義牆角”的賊拉出去批鬥,脖子上掛上破鞋,頭上戴上高帽。那樣,這個家就真的完了,孩子們就徹底沒活路了。

可她沒辦法。當她回到家,看到孩子們蠟黃的小臉,摸著他們瘦骨嶙峋、幾乎一捏就碎的胳膊,任何恐懼,任何羞恥,都被一種更強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母獸般的決絕壓了下去。活下去,讓孩子們活下去,成了支撐她一切行為的、唯一的信念。

這瓦罐,是她用幾乎磨滅的尊嚴和提心吊膽的膽量,一點點填滿的。

後來,地裡能偷的、能撿的越來越少了,瓦罐的增添速度遠遠趕不上消耗的速度。孩子們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睜著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她。穀雨發起高燒,小臉通紅,嘴唇乾裂,說著胡話。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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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心一橫,在那個沒有月亮、隻有寒風呼嘯的晚上,用鍋底灰胡亂抹了把臉,試圖掩蓋那早已不複存在的容顏。她趁著夜色濃重,像一抹真正的幽魂,悄無聲息地溜出院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向了村東頭那棟唯一的、有著高高院牆、氣派非凡的青磚瓦房。那是村長趙老四的家。那扇平日裡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散發著豬食和泔水混合餿臭味的小側門,此刻像一張等待著吞噬她的、野獸的嘴巴。

她抬起手,手指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幾乎無法彎曲。寒冷和恐懼讓她牙齒打顫。她在心裡默默地數著,一、二、三……仿佛每數一個數字,就能積聚一絲勇氣。最終,那積聚起來的、微薄得可憐的勇氣,推動著她的手指,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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