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麻地_愛情六十四封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4章 黃麻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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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從青紗帳裡出來,張麥穗就覺得自個兒的身子不是自個兒的了。

起初是聞到油腥味兒就想吐。那日上官蓮好不容易從雞屁股裡摳出點油星炒野菜,鍋鏟與鐵鍋碰撞的滋啦聲剛起,麥穗便捂著嘴衝出門外,蹲在牆根下乾嘔,胃裡翻江倒海,卻隻吐出幾口酸澀的苦水。上官蓮站在灶房門口,陰沉著臉罵:“饞癆犯了?金枝玉葉的身子,學那城裡小姐做派!”她把那點油汪汪的野菜撥拉到棉桃和穀雨碗裡,獨獨略過了麥穗。

可麥穗知道不是饞。她那向來準得像月初升月牙兒的月信,遲了快倆月了。小腹那裡,像是被人偷偷塞進一團發起來的老麵,一天天悄沒聲兒地鼓脹起來,摸著有點兒硬,還帶著絲縷縷下墜的酸脹。夜裡躺在炕上,她能感覺到裡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動彈,像小魚在渾濁的水裡吐了個泡泡,細微得讓她懷疑是錯覺,卻又真實得讓她心驚肉跳。

村裡的婆娘們,眼睛都毒得像淬了鹽堿地硝鹽的針。先是井台邊洗衣裳的王寡婦,盯著彎腰打水的麥穗看了半晌,目光在她腰臀處逡巡,咧開一嘴被煙葉熏得焦黃的牙:“麥穗妮子,這身段兒……可是越來越飽滿了,跟你娘當年懷你的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話語像條滑膩的泥鰍,鑽進耳朵,留下黏糊糊的不適。

接著是下地給玉米間苗歇晌時,幾個老娘們兒湊在田埂的樹蔭下納鞋底,眼神像蒼蠅一樣圍著麥穗嗡嗡轉,壓低了聲音嘀嘀咕咕,發出那種像是發現了肉骨頭的野狗般的、興奮而曖昧的笑聲。等她扛著鋤頭走近,那笑聲便戛然而止,換成一種摻雜著憐憫和看熱鬨的打量:“麥穗,咋看著沒精神?這日頭也不算毒,彆是身上不便宜了吧?”

風言風語,像鹽堿地裡生命力最頑強的蒺藜,看不見根莖,卻能借著風勢四處蔓延,紮得人腳底板鮮血淋漓。它們順著燥熱的南風溜過矮牆,鑽過破敗的窗欞,最後,像無數隻無形的觸手,終於牢牢纏住了上官蓮。

那是個悶熱得如同蒸籠的傍晚,天上堆著鉛灰色、沉甸甸的積雨雲,卻一滴雨也擠不下來,隻是死氣沉沉地壓著村莊的屋頂和樹梢。上官蓮從外麵回來,胳膊上挎著的籃子裡空蕩蕩,隻有幾棵瘦弱的馬齒莧。她的臉色比天上的雲還要沉,黑得像鍋底。她沒像往常一樣先去看灶膛裡的火,也沒理會棉桃嚷嚷著餓,而是徑直走到正坐在門檻上,望著遠處發呆的麥穗麵前,枯柴般的手像鐵鉗一樣,猛地攥住了麥穗細瘦的胳膊,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說!”上官蓮的聲音像是兩片生鏽的鐵片在摩擦,從牙縫裡擠出,帶著一股子血腥氣,“肚子裡……是誰作的孽?哪個殺千刀的王八羔子的野種?”

麥穗嚇得渾身一激靈,臉瞬間褪儘了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像離水的魚,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能說什麼?說那個戴著眼鏡、手指纖細、說話帶著好聽腔調的知青周文斌?說他怎麼在高粱地濃密的綠蔭裡,用那雙握著書本的手顫抖地撫摸她?說他滾燙的呼吸噴在她耳邊,啞著嗓子說她“真好看”?說她當時如何渾身癱軟,像一灘爛泥,任由那陌生的、帶著肥皂和陽光味道的身體把她壓進帶著潮氣的泥土裡?她猛地搖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混著臉上的汗水和塵土,撲簌簌地往下掉,砸在乾裂的土地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

“不說是吧?”上官蓮的眼睛裡冒著吃人的火苗,另一隻手高高抬起,帶著風聲,眼看一個積攢了所有憤怒和絕望的巴掌就要狠狠掄在那張年輕的、寫滿驚恐的臉上。可就在巴掌即將落下的瞬間,她的目光觸及到女兒那蒼白如紙、淚痕交錯的臉頰,那微微隆起、尚未完全顯形卻已無法忽視的腹部,那隻高舉的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硬生生僵在半空,然後,無力地、沉重地垂了下去,連帶她整個佝僂的身軀都晃了晃。她發出一聲漫長而嘶啞的、像是從肺腑最深處撕裂開來的歎息,那歎息裡裹挾著滔天的怒其不爭,更是深不見底的、冰封般的絕望。

“作孽啊……真是作孽……”她喃喃低語,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灰蒙蒙的天空。

這事兒,像雪地裡埋不住死孩子,終究是紙包不住火了。

第二天一早,趙老四就背著手,踱著方步來了。他沒進屋,嫌晦氣似的,就站在院子裡,用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地上曬著的蘿卜乾,目光像兩把沾了泥的刷子,在上官蓮和死死躲在娘身後、隻露出半片衣角的麥穗身上,來回刷了幾遍,刮得人生疼。

“滿囤家的,”他慢悠悠地開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卻自帶一股壓人的威嚴,“村裡……這風可是越刮越邪乎了啊。咱們酸棗村,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啥時候出過這種傷風敗俗、丟人現眼的事兒?這要擱在前幾年,哼,那可是要掛上破鞋,敲鑼打鼓遊街示眾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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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蓮的身子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但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門框,穩住了身形。她把麥穗往自己身後又用力掖了掖,試圖用自己乾癟的身軀擋住那些無形的箭矢。她低著頭,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磨過喉嚨:“村長……孩子小,不懂事……是俺沒管教好……求您,高抬貴手,給孩子……給俺們家,留條活路……”

“高抬貴手?”趙老四從鼻孔裡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這手抬得再高,也堵不住這悠悠眾口啊!這要是不嚴肅處理,以後村裡的姑娘們都跟著有樣學樣,咱們酸棗村的風氣還要不要了?臉麵還要不要了?”

他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在上官蓮那張寫滿絕望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欣賞一件即將完成的藝術品,然後才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微妙起來:“不過嘛……鄉裡鄉親的,看在滿囤兄弟以前也為隊裡出過力、流過汗的份上,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具侵略性,越過上官蓮顫抖的肩膀,落在了她身後那間雖然破敗但還能遮風擋雨的土坯房上,那目光裡帶著掂量和算計,仿佛在評估這最後一點家當的價值。

“村南頭,老劉家那個做木匠活的劉瘸子,劉明義,你還記得吧?就是走路有點跛,比麥穗大不了七八歲的那個。他托我來說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雖說……腿腳是不太利索,但好歹有門餓不死的手藝,人也還算老實本分。麥穗跟了他,總比……哼,也算是個歸宿,能把眼前這關過去。至於這肚子裡的……”他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到時候就說是早產,七活八不活,糊弄糊弄,時間長了,誰還記得這檔子破事?”

劉瘸子?那個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一條腿使不上勁,走路一肩高一肩低、像狂風中歪斜的稻草人似的木匠?麥穗腦海裡瞬間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總是沉默地坐在他家院子裡的木屑堆裡,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推著刨子,空氣裡彌漫著鬆木的香味和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他好像……確實比那些油膩的光棍漢看著乾淨些,可他那條瘸腿,那沉默寡言的樣子……

麥穗在娘身後,猛地抬起頭,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絕望。她死死抓住娘背後那件破舊褂子的布料,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要隔著布料掐進娘的肉裡。她不要!她不要嫁給一個瘸子!她肚子裡的是文斌的種,是那個說話好聽、有文化的知青的種啊!

上官蓮閉了閉眼,胸口像是被一塊冰涼的巨石死死堵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她知道,這就是趙老四“高抬貴手”的價碼。把女兒推進一個殘疾人的懷裡,用一樁極不匹配的婚姻,換來表麵的風平浪靜,堵住那些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嘴,保住這個家最後一點可憐的顏麵。她還有彆的選擇嗎?沒有。除非她眼睜睜看著女兒被那些紅了眼的民兵拉去批鬥,脖子上掛著破鞋,頭發被剪得亂七八糟,受儘屈辱;除非她看著這個剛剛失去男主人、本就風雨飄搖的家,徹底爛掉、臭掉,被所有人的唾沫淹沒。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像是被滾燙的沙礫堵住,發出的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調子,“……俺……俺答應。”

“娘——!我不嫁!死也不嫁!”麥穗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尖叫,像是被獵人射穿了胸膛的鳥兒,用儘最後力氣發出的哀鳴。她瘋狂地搖頭,淚水洶湧而出。

上官蓮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一絲遲疑。她隻是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開了女兒那死死抓住她衣角、因為絕望而痙攣的手指。那力道,決絕得近乎殘忍,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仿佛掰開的不是手指,而是母女之間最後那點溫情牽連。

婚事,就這麼定下了。快得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得人暈頭轉向,滿地狼藉。沒有彩禮,沒有嫁妝,甚至沒有一件囫圇的新衣服。選了個所謂“宜嫁娶”的黃道吉日,其實就是三天後。倉促得像是趕著去埋掉一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出嫁的前一晚,麥穗被反鎖在了屋裡。上官蓮翻箱倒櫃,找出一塊不知藏了多久、顏色還算鮮亮的紅布,連夜用手搓成了一條新的褲帶。天快亮時,她打開門,把那條新的紅褲帶塞到蜷縮在炕角、像具空殼的麥穗手裡,啞著嗓子,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地說:“舊的……扔了吧,沾了晦氣,不吉利。”

那條曾經緊貼著她肌膚、見證過高粱地裡那份隱秘悸動和恥辱的舊紅褲帶,被上官蓮拿到冰冷的灶膛裡,劃燃火柴,一把火燒了。火苗貪婪地舔舐著那抹刺眼的紅色,布料蜷曲、焦黑,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像是一個尚未開始就已經結束的夢,連同那份短暫的、扭曲的激情,一起被徹底焚毀,化為一小撮灰燼。

第三天,天剛蒙蒙亮,劉瘸子就趕著一輛借來的、車轅磨得發亮的舊板車來了。他沒進院,就在門口那棵老槐樹下等著,身子微微倚著車轅,那條不便的腿稍稍彎曲著。他穿著一件半新的藍布褂子,洗得發白,但很乾淨。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沉默地看著地麵,偶爾抬起眼皮望一眼院門,眼神裡有些許局促,還有些認命般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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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穗被上官蓮半扶半拽地弄出了門。她穿著一件上官蓮連夜漿洗過、打了補丁但還算整潔的舊褂子,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沒有任何神采。上官蓮把一個小小的、癟癟的包袱塞到她冰涼的手裡,裡麵是兩件換洗的破衣服,以及,那條新的紅褲帶。

“去了……收斂性子,好好過日子。”上官蓮的聲音硬邦邦的,像是凍僵了的土坷垃,聽不出絲毫溫度和情緒,“女人的命,就是這麼個命,撚不住,就得認。”

麥穗沒有任何反應,既沒有哭,也沒有鬨,隻是死死咬著下唇,咬出了一排青白的印子。她像個沒有知覺的木偶,任由那個肩膀一高一低、走路微微搖晃的陌生男人,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坐上了那輛堅硬的、鋪著薄薄一層乾草的板車。

劉瘸子沒說話,隻是默默地調轉車頭,拿起鞭子,輕輕在那頭瘦驢身上拂了一下。板車吱吱呀呀地啟動了,車輪碾過村道上碎石子和塵土,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朝著村南頭那片同樣荒涼、但隱約能聞到木材味道的方向走去。

上官蓮站在門口,看著板車在清晨稀薄的霧氣裡,晃晃悠悠,越走越遠,車影和劉瘸子那略微傾斜的背影逐漸模糊,最終變成一個渺小的黑點,徹底消失在視野的儘頭。她一直那麼站著,脊背挺得筆直,像村口那棵被雷劈過一半卻依然立著的老槐樹,直到太陽完全掙脫地平線,明晃晃、冷冰冰的光線照亮了她那張溝壑縱橫、如同乾裂土地般沒有一絲表情的臉。

她緩緩地轉過身,準備回屋。眼角的餘光,卻敏銳地瞥見了隔壁鄰居家柴火垛後麵,一閃而過的、一個熟悉而倉惶的身影。是周文斌。他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偷偷跑來,躲在暗處窺看。這個點燃了引線卻又無力承擔後果的罪魁禍首,此刻像一隻受驚的老鼠,隻敢在陰影裡顫抖。

上官蓮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最終凝結成一個比哭還要難看、冰冷堅硬的弧度。她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徑直邁過門檻,走回了那間因為少了一個人而顯得更加空曠、冰冷的屋子。

日子,仿佛又被人強行按回了原來的軌道,帶著刺耳的摩擦聲,繼續吱吱嘎嘎地向前轉動。表麵上,酸棗村的人們很快就不再公開談論張麥穗和她那倉促的婚事,仿佛她隻是嫁去了一個不算如意但也勉強能過的人家。隻有上官蓮自己知道,心裡那本就貧瘠荒蕪的田地,又有一塊徹底塌陷了下去,被更多冰冷的、沉默的黃土深深掩埋,再也不會生出任何希望的秧苗。

而關於張麥穗的紅褲帶和她鑽過高粱地、最終草草嫁給木匠劉瘸子的故事,則在酸棗村那些長舌婦們的舌尖上,被反複咀嚼、添油加醋,演變出無數個香豔或悲戚的版本,成了一個帶著桃色誘惑和沉重警示意味的鄉村寓言,在每一個漫長的、無所事事的午後和夜晚,伴隨著紡車的嗡嗡聲和旱煙袋的明明滅滅,悄然流傳,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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